父親一邊陪爺爺說着話,一邊忙着剔嘴裡的骨頭,“今年的雨水來得遲,要是再不趕緊來幾場雨,這個田就栽不下去了。
”
父親的意思是如果雨水少,田裡面就不能栽水稻了,明年吃飯也就成問題了。
“我天不亮也去犁了兩丘田,田裡剛好隻有一層層水。
”
爺爺一邊忙乎着筷子頭上的事,一邊說着話。
說了幾句後,大家都沒有繼續沿着這個話題說下去,又說起大舅公的事來,“他們講,大舅公最近體子不太好,吃飯都吃不多。
”
幾個狗狗在桌子底下為争骨頭,不時爆發出“嚎嚎嚎”的叫聲。
大兒子突然想起幾年前一年春天,大舅公到家裡來吃早飯,家裡實在沒什麼吃的,就炒了一個雞蛋。
這道雞蛋菜裡,倒是有大半碗的青碎辣子。
那時候沒辦法,生活太苦了。
看着爺爺吃飯香香的樣子,又想到爺爺給他們講過的爺爺小時候的一個事和另一個事。
爺爺說,那時候人煙稀少,周圍走一天都沒有人家。
太陽快下山了,爺爺還走在一個山沖裡,周圍都是參天大樹,一個人行走在裡面就更感覺冷清了。
忽然,他發現路邊有一個影子,回頭一個,身後還有一個影子。
當時他也沒在意,走了一會後,發現那兩個影子還跟在身邊。
再仔細一看,其中一個是自己的影子,但另一個很像人形的卻不知是什麼影子。
就這樣,他一路走,那兩個影子一路跟随,吓得他喊不敢喊、哭不敢哭,轉身就跑,直到跑出了那個山沖才敢回過頭去看。
還有一個說的是一個本家長輩的事,從字輩看應該要長大兒子八輩,也是個讀書人。
還自己練就了幾手硬功夫,一手是踩水,能挑着擔子從水上走過去,一手是輕功。
加上他的一件專門做的衣服,如果借助一個小斜坡,也就是從山坡上往稍低的地方跳的話,張開雙臂能飛跳過去幾十丈遠。
看着大兒子吃得好好的突然發起呆來,母親用筷子頭輕輕地敲了一下他的頭。
“讀書讀呆了啊。
”
“千萬莫要讀成書呆子了啊,寶崽啊!
”婆用筷子扒着碗邊的飯粒,也說了一句。
大兒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父親和爺爺有一搭無一搭地繼續說這話,大家也慢慢地吃着飯。
大兒子餓得厲害了,連吃了三碗飯,不過菜沒吃多少,倒是泡了不少的鴨肉湯――這湯比肉好吃,還下飯,又不是很辣,尤其是吃冷湯。
那真叫一個絕。
二兒子和三兒子也吃了不少,反正添了好幾次飯,誰知道他們吃了幾碗。
滿妹是女孩子,到底吃得少些,吃了一碗就放下了――吃多了婆和母親也會說她沒女孩子樣。
飯後的下午,是放牛。
他們将一個大水牯和一個牛娘攆到一個大山窩裡,三弟兄分開站住三個出口方向,這樣牛就在山窩裡面吃草,走到哪一邊,就由哪一邊的人攆回山窩裡去。
這樣一來。
大家就能騰出身子來砍柴。
母親給他們的要求是每人一擔柴,其實砍柴少了自己回去吃夜飯也不好意思,即使砍柴砍不夠,也要砍一些蒿草湊夠一擔。
大兒子占據了一個好方向。
找到一個柴多的地方,不到半個時辰,一擔八九十斤重的幹棒棒柴火已經到手。
剩下的時間,就是燒火向,挖白蠶吃。
現在剛開春沒多久,太陽大的時候曬得人肉疼。
刮過一陣風,再下過一場雨後,天氣又變得非常冷。
今天上午還是烈日當空,吃了一頓早飯,到下午就陰雲密布,冷得不行。
剛才砍柴的時候,大兒子還不覺得冷,甚至還出了一身的汗水,可是等把柴火砍好停下來沒事幹的時候,就有點冷了。
他把一塊沙邊的一些雜草砍倒,又從旁邊的一棵杉木樹上砍下來一些帶刺得枝條,就在沙地裡燒起火來。
杉木樹的枝條上面有很多刺,密密麻麻、擠擠挨挨的,不過水分少,倒是有不少的油分,這樣放到火裡面後馬上就能接火,燃燒起來還“噼噼啪啪”響過不停,很是熱鬧好玩,小孩子們都喜歡這樣燒火向。
如果附近有小竹子的話,也是可以的。
看到這邊燒了一堆火,二兒子和三兒子遠遠地喊了過來:“大哥,你砍好柴了?
你怎麼那麼快啊。
”
大兒子故意逗他們,“這裡白蠶多,我燒一些,你們過來吃。
”他們知道是他故意惹人的,都沒再搭話。
火燒起來後,大兒子感覺身子暖和了一些,剛才有些冷得拿不住殺刀的手也活泛多了。
站在火堆邊,伸手向着火,他轉過臉在周圍仔細找尋白蠶。
白蠶是一種手指頭大小的白白的彎彎曲曲的胖乎乎的東西,長在地下,每年長大一點,地上的草本到秋天後慢慢死掉了,到第二年春天再長出新的芽來,這樣長得年成越就,白蠶就長得越胖,最大的能長到大拇指粗細,吃起來脆生生、甜絲絲的。
雖然這個東西看不起不起眼,但是農人家的孩子們在艱苦生活中的好零食,可貴的是山坡上的沙地裡随處可見,隻要肚子餓了、嘴巴饞了,就地一挖就能弄出來,沒有鋤頭可以用殺刀、鐮刀,如果連殺刀鐮刀也沒有,就是在路邊折一根硬一些的木棍子也能鼓搗着出來,隻不過稍微慢一點而已。
剛出來的白蠶,身上粘着不少的泥沙,用手摩挲摩挲,在放在衣服褲子上搓幾下,基本就可以吃了。
當然,如果有水洗就更好了,可是在山上哪裡有那麼多水。
農人的生活,很多都是将就的,一家子完完整整地活下去,遠比那些沒什麼用處的花架子的将就來得重要。
今天陰天,天黑得快。
三弟兄都砍夠一擔柴,估摸着牛也該吃飽了,他們就用石塊朝牛扔去,倒不是真的要用石塊砸牛――農人最舍得能給家裡幫大忙的牲口了――隻是遠遠地扔到它們身邊。
用這種方法告訴它們該往哪個方向走就行了。
用這個方法,他們就不用鑽到樹林子裡去攆牛,樹林子裡不僅有好多刺,還基本沒有路。
根本走不通,鑽進去後有可能反而找不到牛的位置,而站在外面,隻要看見哪裡的樹被牛搖動了,就知道它們的位置了。
更重要的是這個季節的樹林子裡長蟲不少,還有很多讓人讨厭的毛毛蟲,有些毛毛蟲如果不小心沾到手上,能讓手馬上腫起來,還疼得不行,如果掉進脖子裡,那就更不得了了。
牛在近處吃草的話,他們可以直接用手扔石頭,就能把牛從樹林子裡趕出來,但如果牛離人很遠的話。
就隻有用繩子扔石頭了。
方法是找一根細皮樹,小心地剝下一段完整的樹皮,将樹皮的一頭纏繞在手棒上,另一頭捏在手心裡,在繩子的中間折回處,兜上一塊比較圓的石頭,然後掄動胳膊,讓繩子圍着肩膀轉起來,等轉幾圈轉勻以後,瞄準牛所在的方向轉。
等感覺力量最大、且繩子轉到身子前面的時候,突然松開手裡捏住的那個繩子頭,這樣兜在繩子中間的石頭就遠遠地飛了出去,有時能飛出去幾十丈遠。
實在是個攆牛的好方法。
不過這樣扔出去的石頭不是很準,要不太遠,要不太近,要不還有飛過頭的,需要多試幾次。
如果不熟悉的,這樣甩幾次。
還有可能會把胳膊掄傷。
幾弟兄攆着兩個牛回到家裡拴好,天也慢慢暗淡了下來,院子裡遠近的叔伯家的房子上面都飄出一縷縷的青煙,這些青煙慢慢彙聚到一起,形成了一層霧的地面――又該吃夜飯了。
吃夜飯往往是院子裡最熱鬧的時候,隻要不是大忙季節,這個時候在外面幹活的人一般都回來了。
不管有沒有好吃的――當然,大家的夜飯菜色基本上差不多,頂多是你們家的蘿蔔,我們家的白菜,他們家的酸菜――大家都夾上些菜,端起一個海碗,來到門口幾家共用的荷塘坪上,一邊悉悉索索地吃,一邊天南海北地聊天,或者說今年的收成啊,最近的農時啊,誰家的南瓜長得好啊,誰家的牛生仔了啊,誰家娶兒媳婦了啊,逮着什麼說什麼,就是圖個熱鬧,也算一點消遣。
很多故事就是在這些場合聽來的,也正是有了這些場合,才讓很多故事一代一代傳承下來,不至于消滅了。
父親坐在一根樹樁子上,今天晚上的話不多,隻是偶爾附和幾句,吃完飯後,又從堂屋裡拿來旱煙鍋子,吧嗒吧嗒地吃起來。
要是論煙的話,二伯種的煙是最好的,吃着提神帶勁,抽了後喉嚨也不難受。
大伯是不吃煙的,他小時候偷偷抽煙被爺爺發現了,小小揍了一頓屁股。
大伯的這點有點像爺爺,大人不讓做的事就不做,爺爺一輩子不吃煙、不吃酒、不說閑話,每次大家聊得熱鬧的時候,他隻是笑眯眯地坐在旁邊聽。
當然,隻有我們小孩子在的時候,爺爺的話多一些,也愛給我們講一些故事,逗我們開心。
随着飯碗放下去、談性升上來,天上的月亮也慢慢挂到了最上面,銀白色的光亮鋪天蓋地照下來,大家身上慢慢有點涼意。
不知誰先打可個哈欠,就有人接了一句“困了,困了。
”
剛才還一荷塘坪的人頓時也就都散了。
不知誰走的時候,一腳碰到在荷塘坪邊上眯着眼打盹的狗狗,驚得它“嚎嚎嚎”地大叫起來。
大兒子和二兒子雖然哈欠連連,但更喜歡聽大人們胡吹海聊,山裡山外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講遙遠的地方的人和事,不過大人們都走了,他們隻有回家睡覺去。
打水洗臉、洗腳、擦身子之後,大兒子和二兒子、三兒子幾弟兄,“哐當哐當”地拖拉着布鞋,來到二樓睡覺。
剛蓋房子的時候,木闆不夠用,也因為一樓的房子已經很多,就隻給二樓裝了一間房子,剛開始放些雜物,後來幾個兒子長大,就成了他們睡覺的房子,不過上面也沒裝木闆,能一眼看到木椽上的青瓦,有時瓦破了以後,還能看到夜空裡的星星和月亮。
一天忙碌下來,孩子們都睡得很快,沒多久就已經呼呼入睡了。
睡夢中,不知誰“嘭”放了一個臭屁,其他人也隻是“哼”了一聲,抖了抖被子,繼續睡覺。
睡夢中,大兒子做了一個夢,夢到爺爺站在他身邊,跟他說悄悄話,說讓他明早早點起來,有好吃的。
但問爺爺到底有什麼好吃的,能不能現在吃,可爺爺之後說的話他卻一句也沒聽清楚,不知是自己太瞌睡了,還是爺爺老了口不關風說不清楚。
爺爺年紀大了,牙齒也掉了幾顆,有時候說話就是不關風。
大兒子此時正瞌睡得厲害,問不清楚就不問了,明天再說吧。
他這樣想着,就又睡着了。
睡得正香,猛然感覺身上被誰拍了一巴掌,就“嚯”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等他站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是在泥坑子裡,剛才這一切隻不過是做了個夢。
他迅速扭轉頭,看看周圍的人和狗狗,大家都在。
正想問一句話時,二兒子先開口了,“你怎麼醒過來了。
天還沒亮呢。
”“不是大家輪流站崗嘛,我怎麼能睡到天亮。
”大兒子說。
憑感覺,天應該很快要亮了,隻不過大家看他近來操心多,就想讓他多休息一會。
大兒子還想說什麼話,木頭門卻突然被誰從外面揭開了,探進來一個頭――原來是大伯,他剛才出去解溲了。
“大伯,你趕緊來休息吧。
我站會崗。
”
大兒子披上衣服,就朝大伯走去。
“今晚上再睡吧。
天已經麻麻亮了。
”大伯說。
從剛才的夢境裡的老家,再回到這個泥坑子,大兒子還有點不适應,沒想起天麻麻亮了要做什麼去。
想起夢中爺爺對他說的話,他心裡突然一陣激動,肯定是爺爺借着做夢的機會,在告訴他什麼事情。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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