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池沒來得及阻止,小皇帝已經将木牌撿了起來,翻過來看了看。
他雖然沒出過宮,但也時常和太監們一起做遊戲,知道這種記憶遊戲的玩法,但上面刻的字顯然不是遊戲裡該有的。
這個澹台薰……是誰啊?
錦淑公主見他許久不說話,低頭看了一眼木牌上的内容,登時擡起眼看向了葉池。
她初次見到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青年,是在小皇帝登基的第三年。
那時聽說朝中來了一位年輕丞相,她便随着那些好奇的宮女們一道去看,可惜沒有見到人,後來有些掃興地去找小皇帝時,陰差陽錯與那個陌生青年打了個照面。
那天京城裡下了一場大雪,但沒有持續多久。
白雪皚皚的景象之中坐着一個紫衣男子,在盛開的白梅間有些看不分明,眉眼秀雅,笑容清朗,墨發與白雪相映,兩指将黑子輕輕點在棋盤上,仿佛時間都是凝滞的,令她一時以為那是一幅畫,而他是畫裡走出來的仙人。
可是……這個掉下來的不明物體是什麼?
竟還如此小心地收在身上。
錦淑公主不是不知道那些風言風語。
百官私下裡都說葉池在秦州入贅了一戶人家,據說來自商家,出身并不是多尊貴。
畢竟連葉池最尊敬的廉王對此都不知曉,她原本是不信的,可這個名牌的存在——顯然說明了什麼。
“回陛下,那是微臣的一個信物。
”葉池從小皇帝那裡将木牌接了過來,一看見它便露出了笑容,絲毫沒有注意到那兩人微妙的眼神。
這個春光明媚的笑容令小皇帝更加驚悚。
他今年十一歲,對男女之事也懂了不少,身邊有曾經是葉池同窗的女官,聽說過葉池在太學時當街背《孟子》吓跑人的光榮事迹。
廉王與小皇帝從很久之前,便開始有些擔心葉池的成家之事,覺得世上不可能有女子邁出那最關鍵的一步,将他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一直列到八十歲的人生計劃全部打亂。
然而事實證明,還真有。
小皇帝深沉地托起了下巴。
霖州啊……嗯。
錦淑公主雖是小皇帝的姑姑,年紀卻是與葉池一般,生得花容月貌,一雙杏眼淡淡朝他那裡望了望,柔聲道:“這信物……該是女子贈予葉大人的罷?
”
葉池點點頭,将木牌收了起來。
因錦淑公主在場,加上小皇帝今日也沒有與他下棋的意思,他委實不方便繼續留下來,遂不動聲色地看了蘇玞一眼。
蘇玞即刻會意,與小皇帝道:“陛下,既然已經将公主送到,微臣就先與葉相一同回去了,許大人今日提出的事也需要時間來慎重考慮。
”
的确,許之煥要彈劾的人雖不至于轟動朝野,但好歹也是世族之一,後面還會牽扯到不少人。
盡管文侍郎注定是保不住了,但其背後的人要如何處置,是否點破這件事與孫将軍等人的關系,卻是一步都疏忽不得。
小皇帝自然明白這個道理,點點頭道:“那就辛苦葉相了,朕也會同皇叔一起商讨此事的。
”
錦淑公主似乎還想續說什麼,但見葉池已經遠去,隻好沉默不語。
她想了一會兒,還是覺得有些煩心,輕輕提起裙子快走兩步,然而期待的那人卻不見了身影,頓時失望地垂下眸子。
葉池是刻意走快了一些的,他自然能看出錦淑公主方才想對他說什麼,擔心她追過來,遂一刻不停地繞出了禦花園。
身旁的蘇玞知曉他的用意,也跟着疾走,忽而道:“錦淑一回京就說要來見你,姨母那邊根本攔不住。
”
葉池雖然記人,看過的絕對不會忘,連小皇帝身邊的太監的名字他都一清二楚,但對錦淑公主的印象也隻停留在名字與封号,剩下的便是在集會時匆匆看過,實在想不起來有什麼特别深的交情。
見他一時沒有答話,蘇玞玩笑道:“其實我覺得澹台丫頭給你那個東西挺好,綁腦門上就沒人招惹你了。
”
“我也是這麼想的。
”葉池誠懇地點頭,“但長素說我綁了他就死給我看。
”
蘇玞覺得他沒救了。
葉池沒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問:“你在京城留了這麼久,不準備去找琥珀姑娘了麼?
”
“當然要找。
”蘇玞揚眉笑道,“不過我不準備再跑去其他地方了。
”
葉池有些訝然地看着他。
蘇家的事他雖然沒有問太多,但也清楚其未婚妻失蹤多年仍舊沒有下落。
因這件事也算是廉王撮合的,故而動用了一些人脈,但始終沒有任何消息。
以往提到這件事的時候,蘇玞往往都會岔開話題,此刻卻沒有顯得那麼陰沉。
葉池不由問:“有消息了?
”
“對,有人說在京城附近見過她。
”像是多年的期盼終于有了一絲希望,蘇玞淡笑道,“雖然不靠譜,不過值得一試。
”
葉池望着對方金燦燦的笑容,突然想起了澹台薰。
離别于他而言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事,但到底有些消極和負面。
近來他總是會想起那一襲绯紅似火的身影,甚至有時會覺得,如澹台薰那樣一個不善言辭的女子,這會是她給人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好想去霖州啊。
***
入秋之後,許之煥揭發罪臣有功,順利升為禦史台的一把手。
這件事并沒有讓人覺得驚訝,他在禦史台混了這麼久,升官早已是定下來的事,但能升得這麼快,也少不了葉池在其中推了一把。
許之煥素來是恩怨分明的人,就算是因為葉池他才得了“二煥”這麼個名字,該感謝的地方還是得表示些什麼,可惜其父許尚書在朝中屬于中立,自然不希望兒子與廉王那邊有所牽扯,對于許之煥想請葉池吃飯的主意輕輕“哼”了一聲。
縱觀衛國曆史,曆代攝政都不得善終,許之煥當然清楚父親的意思,遂作了罷,待以後再說。
他身邊的小厮看公子如此愁眉苦臉,又恰好從小皇帝那裡聽到了件事,說是錦淑公主回朝八成就是為了葉池,把她哥哥懷王氣了個半死。
小厮當初是同許之煥一道去秦州的,知曉有澹台薰這麼個人,于是當天就有人在錦淑公主面前“美言”了幾句。
這事倒沒有什麼,無奈的就是被小皇帝身邊的一個太監給聽去了,于是火速流傳開來。
先前百官都說葉池入贅了,這下得知了更勁爆的消息,也不管是真是假,看葉池的眼神紛紛微妙了起來。
傳言是這麼說的。
葉大人天天被某個姑娘騎在身上欺負,但他十分樂在其中。
其實百官之中有一些特殊癖好的也不在少數,一聽就懂了,覺得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秦州真是個好地方啊,下次一定要去一去啊。
作為當事人的葉池對此毫不知情,而小皇帝卻是急得團團轉,跑去問廉王該怎麼辦,對方卻是擺擺手,笑曰葉池又不是在乎顔面的人,宮裡那些流言蜚語也不是第一回有。
小皇帝依舊很憂心,與錦淑公主下棋的時候也是愁眉苦臉,歎了好幾口氣,“姑姑,葉愛卿真的已經入贅了麼?
”
公主搖頭微笑,她自然相信當初那個如谪仙般高雅的青年,“陛下認為呢?
”
“朕當然覺得他不會啦。
”小皇帝自信滿滿地說完,頭又垂了下來,“那姑姑呢?
”
“姑姑也相信葉相的為人。
”
小皇帝深刻地點點頭,他固然是不信那些流言蜚語的,但他認為有一件事他必須要做。
***
夏天過去之後,澹台薰突然覺得日子變得快了起來。
她知道這不過是錯覺,或許是因為适應了霖州的生活,或許是因為定期會收到葉池的來信,日子盼啊盼的,不知不覺就好幾個月過去了。
這樣的生活很單調,但也很能令人安心。
霖州的情況的确比秦州好太多,不需要她親自出去調停,隻是書面工作比以往多了不少。
許久沒有活動筋骨,她趁着休沐練了下拳,罷了覺得有些餓,遂找了家味道最好的面館吃面。
這家面館門面不大,但在這一帶都很有名,一大早就排了長隊。
澹台薰到時幾乎快要過了巳時,因此人少了很多。
她挑了個靠裡的位子坐了下來,點了碗荞麥面,想着早午飯可以一道吃了,遂多要了一個雞蛋。
離開秦州時,因為東西不多,她遂将葉池交給她的東西帶了兩冊走,沒事便翻一翻。
此刻一邊等面一邊翻着書,餘光瞥見有人向她走過來,以為是送面的夥計,也沒有擡頭,誰知那人卻突然坐在她旁邊,這才擡起頭看。
“……樂姑娘?
”澹台薰訝然喚了一聲,沒想到樂瞳會跑來霖州,但轉念想想這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來做生意的?
”
樂瞳依舊是一身男裝打扮,雖然瘦弱,但比往日看起來精神,像是病好了些。
她同夥計要了碗面,搖頭道:“不是,我正好要去京城,順道路過這裡,想起你在,就來看一看。
”
澹台薰點點頭。
她與樂家不算特别熟,但自小結識的女子不算多,與樂瞳之間便有不少共同話題。
對方的打扮看起來的确不像來行商的,令她有些奇怪:“你在京城有認識的人麼?
”
“教我醫術的師父就在京城啊。
”樂瞳拿出一雙筷子擦了擦,像是多年養成的習慣,“我這次就是去看看師父,順便……躲人。
”
她說着略略警惕地往面館外面瞅了一眼,這時夥計将兩碗面都送了過來,二人便一同開始吃。
樂瞳與澹台薰大緻交代了秦州目前的情況,還有阿遙寫的信,基本都是一些瑣碎的事,末了突然來了句:“聽京城的小道消息說,你可能很快就要入京了。
”
澹台薰的筷子突然停了下來,不太理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然而樂瞳也表示不清楚。
小道消息之所以是小道消息,既沒開頭也沒結尾,大多不靠譜,不過聽聽也不會怎麼樣。
面館裡熱熱鬧鬧的,但又透出那麼些清閑,這忙碌中的閑适感像是霖州特有的。
澹台薰吃到一半便覺得有些飽了,估計是近來比較忙時常忘了吃飯,胃口變小了。
她默默放下筷子,瞧見面館外面的師爺與她招手,付了錢後與樂瞳打了聲招呼便走過去,才知是京城那邊來了信使,又送了一封信,因為在家找不到她就先去了衙門。
十天前分明才收到葉池的大長篇,怎麼……又來了?
她有些狐疑地去了衙門,而那信使将信交到她手上後才放心離開,顯得十分神秘。
信很薄。
澹台薰松了口氣,緩緩将信拆開,突然愣了一下。
這個落款人實在令她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