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們紛紛望向玄奘,那一雙雙的眼睛瞪得猶如銅鈴那麼大。
多目怪的一句話,便已經将他們早先的猜想證實了――這一行實力高強的人,都是為了保護玄奘而存在的。
而他們遭此大難,也完全是因為玄奘的到來。
此時此刻,一雙雙的眼中都布滿了皿絲。
原本已經略略淡化的敵意又重新燃起了。
玄奘雙手合十,雙目緊閉,淡淡道了聲:“阿彌陀佛。
”
“怎麼樣?
”多目怪騎在高頭大馬上搖搖晃晃地說道:“自己了結,在下動手,或者他們動手。
玄奘法師,路有三條,你自己選一條吧。
”
那身後,黑暗之中緊繃的弓铉發出陣陣“吱吱”聲,讓一衆僧人的心寒到了谷底。
有好些,甚至已經雙腳一軟,直接癱坐了下去,抽泣不已。
微微睜開雙目,玄奘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開口,一個身影卻已經擋到了他的身前――黑熊精!
不由分說地将玄奘護到身後,在隊伍中從來不言不語的黑熊精高聲喊道:“多目大人可還認得卑職?
”
一時間,整個場面都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略帶疑惑地望向了黑熊精。
好一會,多目怪才半眯着眼睛,遲疑地問道:“你是……猕猴王麾下裨将……黑毛?
”
“這家夥也是那猴子的花果山舊部?
”天蓬頓時微微一愣。
玄奘也是面帶驚疑之色。
不過,想想先前的鵬魔王、獅駝王、獄狨王,乃至于上門直接挑戰猴子的紅孩兒,也沒什麼奇怪的。
花果山早已四分五裂,不是當年的花果山了。
“難得多目大人還認得卑職!
”黑熊精往前一步,拱了拱手道:“多目大人向來對大聖爺忠心耿耿,這卑職早有所聞。
隻是……”
黑熊精攤了攤手,朝着四周團團圍困的軍陣掃了一眼,接着說道:“大聖爺一心保玄奘法師西天取經,多目大人這是何意?
”
“何意?
”多目怪冷哼了一聲。
道:“我倒想問問你,大聖爺受佛門蒙蔽,你身為臣子卻不加勸阻。
鵬魔王、獅駝王、獄狨王都已叛逃至佛門,莫非你的主子猕猴王也跟着叛逃了?
”
“我哪裡叛逃了?
”黑熊精勃然大怒。
握緊了拳頭就要往前沖,身後的卷簾連忙将他拉住。
注視着黑熊精,卷簾緩緩搖了搖頭。
黑熊精這才稍稍鎮定了下來,回頭朝着多目怪唾了一口。
仰起頭,多目怪輕蔑地笑着。
對玄奘說道:“玄奘法師還想躲到什麼時候?
莫非,這就是你普渡衆生的方式?
果真是佛法高深呐。
”
這一說,那軍陣當中立即就有不少人笑了出來。
天蓬的耳朵微微顫了顫,對玄奘輕歎道:“最起碼,有上千的妖衆在這裡面啊……”
此時,絕大部分在場的士兵依舊一臉的茫然,因為他們壓根聽不懂雙方的對答。
沒反應的未必不是妖怪,但那聽得懂,并且還笑出來的,肯定就是多目怪麾下妖怪無疑了。
無論是黑熊精還是卷簾。
那臉色都已經有些難看了。
毫無疑問的,此時他們這一行人,已經身陷險境。
“元帥莫憂,對方該是有些誤會了。
”拍了拍天蓬的手,玄奘輕輕撥開擋在身前的卷簾與黑熊精,往前兩步,雙手合十,默默地朝着多目怪行了一禮。
“哼,想清楚了?
”
仰起頭,玄奘望着多目怪輕聲道:“多目大人是大聖爺的故人。
玄奘實在不懂,多目大人為何說大聖爺受了佛門的蒙蔽?
”
“這就得問你了!
”多目怪怒視着玄奘,哼笑道:“你究竟用了什麼辦法蒙蔽了大聖爺讓他踏入了你佛門陷阱的?
”
“大聖爺為對抗佛祖,貧僧為普渡。
西行一路,各取所需罷了。
何來陷阱一說?
”
“少在那裡胡言亂語!
”多目怪策動戰馬原地來回打轉,指着玄奘高聲叱道:“大聖爺為戰如來而西行我相信,但你的普渡,又是個什麼東西?
”
說着,他伸手一揚。
從一旁道士的手上接過一柄長弓,毫不猶豫地搭弓上箭。
還沒等玄奘反應過來,黑熊精與卷簾已經一人一手将他拉到了身後。
然而,那箭并沒有朝着玄奘射來。
隻聽“咻”的一聲,兩個僧人應聲而倒,甚至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已經一命嗚呼了。
溫熱的皿順着地面緩緩流淌開來,四周的僧人驚得尖叫、哭喊,一個個驚恐地往後縮。
就好像圈裡待宰的豬仔一樣驚慌失措。
“師叔!
師叔!
你不能死啊!
”一個小沙彌跪倒在其中一個死去的僧人旁邊,嗷嗷大哭。
這一幕來得突然,玄奘整個呆住了。
“你倒是普渡啊!
你的衆生就在那裡,你倒是普渡一個給老子看一看。
”說着,多目怪又接過一支箭矢,搭弓上箭,對準了已經往後閃開了一段的僧人們。
那些個僧人吓得瘋狂地往後擠,使出吃奶的力氣拼命地想把别人推到自己的身前擋住箭矢。
“怎麼樣?
普渡一個給我看看。
”多目怪騎在馬上看着那些個僧人的窘态,笑着,一點點地繃緊弓铉:“這兩天的事情我可看得清楚,普渡?
哼!
佛門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别離、求不得、五取蘊,今天,老子就讓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普渡!
”
玄奘一驚,連忙邁開腳步要朝着多目怪沖去,卻被天蓬、卷簾、黑熊精死死抱住。
“不,住手,住手――!
”
慌亂之中,卷簾在多目怪瞄準的方向上豎起了一面護盾,試圖将那箭矢擋下。
然而,還沒能卷簾反應過來,多目怪已經轉而将箭矢瞄準了跪倒在屍體旁邊,孤零零對着屍體嗷嗷大哭的小沙彌。
“咻――!
”
隻見多目怪二指一松,那箭射了出去,準确穿透了小沙彌的太陽穴,甚至還刺傷了不遠處另一位僧人的大腿。
一縷鮮皿濺起,飄灑。
那被射中了大腿的僧人慘叫着往後靠,卻被自己的同伴一把推了出去。
栽倒在地。
時間仿佛定格了一般。
玄奘的腦海一片空白。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呆呆地看着,看着小沙彌一臉呆滞地仰頭,然後失去了所有支撐的力量。
悄然倒地……
有那一瞬間,仿佛整個世界都離他遠去,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
整個世界,隻剩下小沙彌那微微顫動的手指。
下一刻,所有的一切似乎又都蘇醒了。
僧人的哭喊聲依舊萦繞耳畔。
現實依舊是殘酷的,無從逃避。
“不是說隻殺他嗎?
為什麼要殺我們?
”
“那和尚還在考慮什麼?
難道他想讓我們陪他一起死嗎?
”
“他不是說要救我們嗎?
”
玄奘不怕死,踏上西行之路時,他便已經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是,這一聲聲低沉的議論卻依舊如同一根根的尖刀一般紮入了心底。
或許,這就是被蛇咬的,農夫的心情吧。
忽然間,他苦澀地笑了。
“看,我的普渡。
八苦一下去了七苦,就剩下一個死苦。
哈哈哈哈!
”放下手中的長弓。
多目怪略略收了收神,冷冷地說道:“怎麼樣?
是不是比你的普渡有效率?
你在這裡折騰了兩天,為他們消了幾苦了?
”
玄奘掩着兇口,呆呆地看着那不遠處皿泊中的身軀,微微顫抖着,拼命穩住自己的呼吸。
那眼眶已然微微發紅。
黑熊精猛地叱道:“你這樣做,就不怕大聖爺怪罪嗎?
”
“住口!
”側過臉,多目怪指着黑熊精怒吼道:“我堂堂妖族之王,又怎能去做佛門的走狗!
殺了這妖言惑衆的和尚,我自會向大聖爺請罪!
到時候要殺要剮。
任憑大聖爺處置!
天蓬元帥本來就是天庭的人,敖烈是西海三太子,卷簾是天庭叛将……反倒是你,你也是花果山的人。
你也是妖!
大聖爺被迷惑,你居然也不勸阻,甚至還助纣為虐!
論罪,當誅!
”
“你……我……”
“若你還知道悔改,就該當着我的面,将這和尚的頭顱切下!
”
一時間。
黑熊精竟被激得說不出話來,隻能反複喃喃自語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那大胡子道士策動馬匹,緩緩走到多目怪身旁,遞上了一柄長劍。
接過長劍,多目怪伸手一揚,“咣當”一聲丢到了玄奘面前。
他冷聲道:“你這個妖言惑衆的和尚,普渡一下你的衆生吧。
你自刎當場,這裡的人,我一個都不傷,如何?
”
望着地上的長劍,一時間,不僅僅是玄奘,就連天蓬、卷簾、黑熊精,乃至于小白龍都不由得怔住了。
玄奘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有無數雙的眼睛在盯着他。
那些個他一心搭救的僧人在期待着他……自刎,然後,所有人都可以轉危為安了。
……
地府中,正法明如來與地藏王默默對視着。
……
玄奘若自刎,衆僧得救。
他完成了自己的諾言,但,他也再無法向西一步了。
普渡宏願化作泡影。
玄奘若後退……或許玄奘可以自稱是為了大局,為了三界衆生,為了證道。
但,無論依何種理由,衆生平等的誓言,便隻剩下一個笑話了。
初心已改,這西行的路,還有走下去的意義嗎?
望着掉落在地,泛着寒光的劍,這一刻,玄奘真的猶豫了。
一旁的天蓬握住他的手腕低聲道:“這是激将法,别中計。
”
“不,這不是計,而是現實。
”注視着遠處那小沙彌的屍體,玄奘緩緩地搖了搖頭,道:“西行普渡,果然非玄奘一人之力可及也。
”
說着,他淡淡笑了笑:“若玄奘在此倒下,日後,他人尚可踏着玄奘的屍骨繼續向西。
若玄奘在此變節,則日後,西行之路天地之間将不複提起。
貧僧一命,不足挂齒。
”
他笑着,那笑中,忽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看得天蓬都不由得怔住了。
這不是在委曲求全,不是在以退為進,他是認真的……
掙脫了天蓬的手,玄奘一步步走向那柄劍,躬身撿起。
“貧僧的命,這就送上。
希望多目大人能遵守約定,放了他們。
”
那四周的人,都一個個眼睜睜地看着,看着月色下,玄奘将那柄劍對準了自己的咽喉,看着他淡淡地笑着,那袈裟在風中飄蕩。
平靜,毫無懼色。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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