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骓?
”
益陽長公主見鐘意騎馬歸來,面露訝異:“這匹馬……”
鐘意沒想到益陽長公主竟能認出朱骓來,委實詫異,心神一轉,含笑解釋道:“秦王殿下為上次宮中之事緻歉,執意要将朱骓贈與我,實在推辭不過。
”
“他可真舍得。
”益陽長公主并未多想,笑道:“朱骓的母親來自大宛,雄健非常,父系皿統更了不得,是幾乎已經絕迹的汗皿寶馬,它打小就跟着青雀,是他自己照看大的。
朱骓也兇,除了青雀,誰摸都踢。
”
“是嗎,”鐘意撫着朱骓柔順的皮毛,笑道:“大概是他們跟朱骓無緣吧。
”
益陽長公主見朱骓在她手下這樣溫馴,啧啧稱奇:“它倒真喜歡你。
”
鐘意但笑不語,親自牽着朱骓到後院去,又吩咐人準備草料,門扉外有腳步聲傳來,玉秋玉夏匆匆過來,見她無礙,暗松口氣,趕忙稱罪。
“與你們無關。
”那種情況下,她們攔也攔不住,鐘意自然不會遷怒:“事發突然,誰能未蔔先知?
”
“那時已經過了城門,附近也無行人,”玉秋沒問方才發生了什麼,也沒問秦王的坐騎怎麼會出現在青檀觀,低聲道:“奴婢吩咐了護衛,他們不會亂說的。
”
“還有,”玉夏躊躇道:“我們回來時,正逢秦王殿下回城,他要我們給居士帶句話……”
鐘意手一頓:“什麼話?
”
“他說,來日方長。
”
……
齊王造反帶來的震動,并沒有想象中那樣大,對于皇帝而言,這種烏合之衆,連放在眼裡的必要都沒有。
齊王佑尚在齊州,他的母親陰德妃便被貶為嫔,舅父陰弘智舉家被收押,皇帝令英國公李績發懷、洛、汴、宋等九州府兵,與劉德威共同讨伐平叛。
英國公在馬背上馳騁的時候,齊王還不知道在哪兒呢,不出半月功夫,軍士攻入齊州,殺其左右叛臣,押解齊王還京。
皇帝并不十分待見這個兒子,此次造反,更将父子之情耗得一幹二淨,齊王還未歸京,便以“背禮違義,天地所不容;棄父無君,神人所共怒”為由,将其廢為庶人,至于歸京之後,想也難逃一死。
這事與鐘意無關,倒跟韋貴妃與定襄縣主有些關聯。
——齊王娶妻韋氏,便是韋貴妃兄長之女,丈夫獲罪,少不得要被牽連。
這才隻是冰山一角,除去鐘意,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有怎樣的風波。
……
諸皇子年歲漸長,皇帝卻日益老去,世間的生死輪回,正如太陽東升西落,永遠不會停歇。
往日英明神武的君主,看着自己英姿勃發的兒子們,也會不由自主的,在心裡生出幾分細微的惶恐。
他就像過了午時的太陽,盡管曾經光芒萬丈,卻注定要走向消沉,而年輕的、未來有着無限可能的皇子們,卻像清晨的朝陽,一日更比一日燦爛。
那光芒太亮了,亮的他有些不舒服,還有些說不出口的忌憚。
他必須要做點什麼,震懾那些像當年的自己一樣觊觎這個位置的人,他也要讓人知道,自己還沒有老去,遠遠輪不到那些宵小上前撒野。
這種微妙的心境,不曾登臨帝位的人,大概是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十二月二十三日,英國公李績押解庶人佑抵達長安,二十四日,庶人佑被賜死于太極殿。
同日,皇帝降旨族陰、燕二氏,賜陰嫔白绫,昔日齊王府中幕僚盡數處死,以儆效尤。
李佑的外祖父陰世師,曾是前朝大将軍,太上皇在太原起兵後,陰世師令殺其留于長安的幼子,又掘李氏一族祖墳,後來太上皇攻占長安,盡殺陰氏之人,隻有陰嫔與其弟因年幼得以保全,不想二十年後的今日,他們還是重蹈了先輩覆轍。
至于燕氏一族,則是陰嫔之弟的妻族,李佑造反,很大緣由便是遭受燕弘智兄弟鼓動,倒也不冤。
造反之人,必族其家,這是哪一朝都不會改的規矩,本朝也不例外,但額外追究齊王府中幕僚罪過,盡數論死,未免有些嚴苛。
齊王偏好儒學,府中頗有些名宿大家,因此論及死罪,士林有所非議,東宮左右二位庶子皆與儒家親厚,孔穎達更是孔子三十一世傳人,自身立場使然,免不得要向太子哀求,請他進言,規勸一二。
太子寬和,素愛儒家仁禮,滿口答允,去向皇帝求情,卻被迎頭痛斥,強行遣返回東宮,拘禁起來,朝野為之震動。
……
“陛下動了雷霆之怒,明眼人便該消停些,叫皇後去勸,等他平息才好,”羅銳往青檀觀去看鐘意,說起此事,感慨道:“那些人倒好,怎麼反倒迎風而上?
”
太子的勸阻并未攔住皇帝下落的屠刀,齊王府幕僚盡數被殺,士林中的反彈聲強的刺耳,揚州宿儒七人為此上疏,直斥皇帝昔年奪位失德,今次濫殺失仁,請求加恩諸位幕僚家眷遺孤。
因早年玄武門之事,皇帝素愛聲名,這并不意味着有人能以此要挾,逼迫他退讓,宿儒們如此行事,無疑犯了忌諱。
十二月二十七日,皇帝以清繳逆臣殘餘為名,令誅此七人,期間上疏言此事者,亦有懲處,盛怒至此,朝中人人自危,無人敢發一詞。
魏徵王珪二位侍中素來剛正,本該直言,然而揚州宿儒提及隐太子建成,他們昔年又曾是東宮屬臣,實在不好開口。
“陛下自己會想明白的,”鐘意道:“他隻是一時氣怒,過後就好了。
”
“好在已經封筆,朝中無事,”羅銳歎道:“否則,不知又會生出什麼波折。
”
羅銳拜在閻立本門下學畫,自是一日千裡,閻立本考校學問,見他頗通律令,又有才學,便保舉他去大理寺,做了從七品議案主簿。
鐘意知曉此事,心中有些吃驚,但更多的是釋然,他這樣的才華,倘若不得施展,未免有些可惜了。
“我收到居士的信,特意去女監署查過名冊,”羅銳道:“十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女郎,燕氏共有三人,皆在死罪之列,并無脫身可能。
”
鐘意心中一驚,詫異道:“隻有三個?
”
“登記在冊的隻有三個,”羅銳皺眉,思忖後道:“不過,倘若有養在府外的女郎,逃脫刑罰,也不奇怪,隻是可能性很小罷了。
”
鐘意心頭微沉,笑道:“多謝你。
”
“舉手之勞而已,居士何必言謝?
”羅銳沒問她為什麼要查這個,笑着起身,道了告辭。
鐘意親自送他出去,直到返回内室,面上笑意方才落下。
怎麼會查不到?
前世因參與齊王謀反一案,燕氏同樣被族,燕弘亮卻有一個女兒得以逃脫,隐姓埋名,後又進入襄國公府,做了長嫂兄長的侍妾。
收納私逃女犯已經是大罪,更要命的是,燕氏女作為細作,參與了侯君集謀反之事。
侯君集事敗被殺,劉氏一族也被削去國公勳爵,成年男子盡數斬首,家眷發配嶺南,鐘意的長兄因此受到牽連,仕途被毀,連越國公的勳爵都險些保不住。
那時她剛進□□,心灰意冷,甚至存了赴死之心,但因為此事,不得不向李政低頭,求他襄助。
燕氏一族因謀逆而敗亡,算是罪有應得,越國公府平白遭此大難,卻是天降橫禍。
重生一世,鐘意取消婚約之後,便着手去找那燕氏女,哪知直到今日,竟全然沒有消息。
想也是,倘若真有這麼容易找到,大理寺收押燕氏女眷時,怎麼會疏忽掉?
燕氏女身負皿仇,卻能改頭換面,在襄國公府中藏身幾年,絲毫不露端倪,又與侯君集私下往來,助其成事,這樣的心性,鐘意自愧不如,也不敢心存僥幸。
倘若她沒有如同前世那樣進入襄國公府,而是藏匿人海,鐘意怎麼可能找到她?
即便她進入襄國公府,鐘意一個出家人,有什麼立場對長嫂兄長的侍妾說三道四?
最好的辦法,還是在最開始就斬斷一切,讓禍根消弭于無形。
可惜,鐘意沒能找到她。
這或多或少的,叫她心裡蒙了一層陰翳。
燕氏女就像潛藏在暗處的毒蛇,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跳出來,突然咬人一口。
罷了,世事哪能盡如人意,鐘意歎口氣,暫且将這茬抛之腦後,
……
還有三日便是年關,鐘意進宮去見窦太後,益陽長公主昨日受了涼,見不得風,便留在觀裡,不曾跟她一道前往。
窦太後近來倒還好,隻是上了年紀,過了午後,精神有些不濟,鐘意照看她睡下,見時間還早,照舊去了弘文館。
她去的倒巧,正逢國子監祭酒孔穎達也在,許是因近來諸事牽涉儒門甚多,他倒是清癯了些。
鐘意還記得他彈劾自己十數次的事,孔穎達也沒忘記她等着自己施禮,壓自己一頭的舊怨,假情假意的寒暄幾句,便各自找了地方坐下,算是兩不相幹。
今日大概不宜出行,鐘意深悔自己出門前沒看黃曆,她在弘文館呆了不過半個時辰,皇帝便到了,聽聞她在,又令人相請。
她過去時,便見孔穎達跪伏于地,道:“揚州宿儒縱然有罪,卻不至死,因進言被殺,何其冤也,請陛下複其名譽,勿使其餘九泉之下魂魄不甯。
”
皇帝神情冷凝,目光森寒,一言不發。
孔穎達心下打鼓,委實驚懼,瞥見鐘意入内,忽生一念,再拜道:“臣先前嘗與居士言及此事,居士亦深以為憾,陛下以為臣系出儒家,心有偏袒,何不聽居士一言?
”
鐘意聽他說完,心中勃然怒起。
揚州宿儒的确有過,但罪不至死,然而皇帝盛怒之下,誰敢有異議?
太子尚且被拘禁東宮,她瘋了嗎,敢公然反駁皇帝?
然而她也相信,隻要她說出那些宿儒罪有應得的話,士林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她淹死!
好一個禍水東引。
老而不死是為賊,孔穎達果然深谙其中真意。
“居士,”皇帝聽得冷笑,轉目看她,道:“你也覺得,朕做錯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