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意聽那人說罷,腦海中便如有炸雷響起,叫她幾乎躺不住身,想順勢坐起。
皇後去了那麼多年?
那她今日上午,見的那人是誰?
難道是她眼盲,認錯了人,分辨不出嗎?
可即便是她分辨不出,皇帝難道也會分辨不出妻子,太子與李政也會分辨不出生母嗎?
等等,李政!
鐘意歪在塌上,人醉醺醺的,腦中思緒卻轉的飛快。
有一位皇後去了很多年,但還有一位皇後健在,有沒有可能……是宮中有過兩位皇後?
如果是這樣的話,皇後一味偏向太子,卻決計不肯支持李政,便合情合理了。
因為後者根本不是她所出!
可是,冊封皇後這等大事,怎麼可能瞞得住?
為何從始至終,宮外無一人知曉?
何皇後是皇帝的原配嫡妻,她又如此偏向太子睿,便知後者該是其親生子,也是皇帝未曾登基之前所娶之人,理所應當,應是第一位皇後。
李政比太子要小六歲,由年紀來看,他的生母,便該是第二位皇後。
可是,可是……
鐘意被這個荒誕的猜想驚住了――何皇後尚在,皇帝怎麼可能再冊立一位皇後?
對于前者而言,這是多麼大的羞辱!
可若是這些假設為真的話,皇帝偏愛秦王政,卻忽視太子睿,便可以解釋了。
史書中不是沒有接連冊立過幾位皇後的皇帝,但那都是無德昏君,今上雄才大略,真的會做那種事嗎?
方才那人說“皇後去了那麼多年”,所以,第二位皇後紅顔薄命,很早便去了嗎?
鐘意想起曆年來帝後情深的傳聞,悚然一驚。
坊間流傳起這等說法,是在什麼時候?
皇帝為皇後重修清甯宮,雕梁畫棟,恍若天宮;
皇帝令人在昭陵中留了成雙墓穴,同等規制,待到二人百年之後,便可同歸安甯;
皇帝非常敬重皇後,宮嫔再多,也無人能及皇後半分,初一十五,每逢佳節,皆是往皇後宮中……
從頭到尾,皇帝維護的便是“皇後”這層身份的體面與尊榮,而不是何皇後本人。
鐘意有些恍惚的睜開眼,不知怎麼,就想起當初崔氏同她說的話了。
“那是初九宮宴,你祖母身體不适,未曾出席,太後便将我叫道身邊說話,那位置離皇後很近,她發作的突然――要知道,估摸着日子,皇後原該正月十五臨盆的。
太後吓了一跳,我也驚住了,趕忙扶她進了内殿,又遣人去請陛下。
”
“太後留在内殿,我也陪着,秦王出生後,我還看了一眼。
”
“你傻了不成……我好歹也是國公夫人,每逢宮宴,便能見皇後一回,再則,即便我認不出,難道何夫人這個母親也認不出女兒,那麼多命婦都認不出皇後?
”
鐘意扶着牆壁,怔然坐起身,腦海裡忽然閃過一個近乎荒唐的念頭。
有沒有可能,初九宮宴那日,阿娘見到的……其實是第二位皇後?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第一位皇後與第二位皇後必然生的非常像,甚至于……是雙生姐妹。
鐘意也曾做過母親,她相信,世間不會有母親認不出自己的孩子,何夫人也一樣。
但她什麼都沒有說,也不覺得意外,這是不是說明,何家對于先後兩位皇後的事情,其實心知肚明?
可是,鐘意不得不去想一個有些費解的問題――假如那日出席宮宴的是第二位皇後,同一時間,第一位皇後在哪兒?
從時間順序而言,她才是皇帝真正的原配嫡妻,然而出席宮宴,母儀天下的卻是另一人,這等奇恥大辱,她居然忍了,何家也生生忍了?
前世,鐘意也曾被皇帝不喜,然而那是因為李政太過偏愛她,影響子嗣的緣故。
事實上,皇帝盡管不喜,卻也沒為難過她,他的視線所及在乎天下,不會長久的拘束于内宅。
同時令兩位皇後并存,于前者而言,絕對是極為難堪的羞辱,若非真的動怒,想必他是不會這麼做的。
皇後忍了,何家也忍了,是因為他們礙不過皇帝威儀,還是因為他們理虧?
如果那兩個宮人所說為真,确實有過另一位皇後的話……
鐘意在心裡梳理一系列脈絡。
皇帝登基之前,娶何家的女兒為妻,生下秦王世子睿,登基之後,又順理成章的冊立前者為皇後,後者為太子,那時候,他們的感情的确很深。
可是何家與何皇後在這段關系中,擔當了極為不光彩的角色,皇帝登基沒幾年,便發現此事,随即娶小何氏入宮,生下了李政。
從皇帝對李政的态度,乃至于給予他生母皇後尊榮的待遇而言,他對小何氏應該是非常寵愛的。
出于某些不知名的原因,何皇後與何家都忍了下去。
後來,小何氏辭世,皇帝便将李政接到太極宮,親自照看。
而這麼做的緣由,很可能是他不信任何皇後,往深處揣度,小何氏的死,很可能同何皇後有關。
同時,太子失了聖心。
順着這條思路來想,一切都能連成線了。
不,也不對。
這個小何氏,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何皇後的同胞姐妹,大族何氏的女郎,事先竟無一人得知?
難道何家在生下這個女郎之後,便将她送到别處教養了?
倘若真是如此,又怎麼會留下何皇後,而将小何氏送走、叫她隐姓埋名?
鐘意手指輕揉額頭,思來想去,不知怎麼,便想到李政身上了。
他們今生第一次見面,便是在青檀觀。
他問她:“你為何會在此處?
”
難道小何氏一出生,便被何家人送到青檀觀裡去了嗎?
益陽長公主也在青檀觀出家,她是不是認識小何氏?
而她與何皇後的不和,是不是因此而生?
青檀觀是道觀,難道小何氏也曾出家?
鐘意出家之後,第一次在弘文館見皇帝時,便是身着道袍,那時他怔然良久,是因女色失神,還是思及舊人?
二十年前,這座宮阙裡,到底發生過怎樣的故事?
又是什麼力量,将這些過往封鎖住,從此不現人世?
前世鐘意做過秦王妃,也曾做過太子妃,在這座皇城中,也是能數得上号的人物,可這些過往,她卻連一個字都不曾聽過。
不過,有一個人,必然是知道的。
益陽長公主!
鐘意坐起身,想往偏殿去尋她,頓了頓,忽又停住腳步。
她不會說的。
倘若鐘意的猜測為真,那對于皇家,對于天下,都是石破天驚的大事,她先前連那院落的原主人都不肯講,怎麼會告知她那些舊事?
鐘意重新癱倒在塌上,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前世今生無數次疑惑過的事情。
怨不得,皇後偏向太子睿,李政同母親兄長也不怎麼親近。
而皇帝對所謂同胞所出的兄弟二人,态度也是迥然不同。
假設那些推論為真,何皇後竟能引而不發,除去維護嫡長序列之外,對太子睿與秦王政一視同仁,究竟是因她慈善寬宏,還是因為心機之深沉,遠超常人?
小何氏的死,她有沒有插手其中?
秦王政自幼頑劣的傳聞,她有沒有推波助瀾?
還有,前世自己的死……
是否同她有關?
這念頭在心裡轉過,鐘意便再也平靜不下來了。
……
到了四月,天氣回暖,嘉壽殿前的花兒也都開了。
歸德縣主與和靜縣主在同一日出嫁,假期也逐漸近了,太後全力庇護這兩個孫女,見她們有了歸宿,既是歡喜,又是欣慰,正逢鐘老夫人入宮相見,便順勢叫人請益陽長公主與鐘意入宮,小聚一番。
鐘意入得門去,便見太後端坐上首,身側是祖母鐘老夫人,下首處是皇後,再之下則是二位縣主,倒有些怔住。
益陽長公主不輕不重的哼了聲。
引着她們入内的女官低聲解釋道:“皇後娘娘是來商讨縣主出嫁當日諸項事宜的。
”
鐘意輕輕應了一聲,上前去同她們見禮,含笑在和靜縣主身側坐了。
畢竟有喜事在,太後興緻高漲,對着皇後,都難得的露出幾個笑臉,午間宴飲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直到未時方歇。
鐘老夫人留下同太後說話,益陽長公主與鐘意看了天色,卻是起身告辭,正逢皇後一道出殿,鐘意便笑問道:“娘娘近來安好?
”
皇後見她主動問詢,有些詫異,卻仍笑道:“還好,有勞居士挂心。
”
“我聽聞娘娘宮中有幾株翡翠牡丹,花瓣重重疊疊,雍容華貴,倒頗難得,”鐘意笑着詢問道:“不知是否有這個福氣,前去一觀。
”
“自無不可,”皇後極溫婉的應了一聲,又轉向益陽長公主,和氣道:“益陽也愛牡丹,是否要一起同行?
”
“免了,”益陽長公主不客氣道:“我頭有些暈,先行離去。
”言罷,也不看皇後,同鐘意一颔首,徑直離去。
皇後被她下了情面,也不動氣,反倒向鐘意解釋,輕聲細語道:“益陽性情直爽,慣來如此,居士無須在意。
”
鐘意微笑道:“娘娘寬宏,雅量非常。
”
皇後笑而不語。
鐘意不是第一次進清甯宮,然而這一次,心中卻沒有了先前的贊歎感慨,多了幾分歎息與怅然。
皇後帶着她進了内殿,又吩咐人上茶,态度親切,隐有熱絡。
“不必麻煩了,”鐘意含笑推拒,道:“我有幾句私密之語要同娘娘講,請您屏退左右。
”
皇後微怔,詫異笑道:“居士倒是吊起我的好奇心了。
”言罷,又擺擺手,示意殿中宮人退下。
“明人不說暗話,我便開門見山了,”鐘意手指摩挲着紫檀木的桌案,道:“還望娘娘不要見怪。
”
皇後笑道:“這是自然。
”
“娘娘,”鐘意莞爾,目光靜靜落在她面上,道:“殺死泾陽候世子的人……真的是李政嗎?
”
皇後猝不及防,面上笑意霎時僵住,雖然隻是一瞬,但也足夠被鐘意捕捉到。
她心裡忽然有些酸澀,歎口氣,道:“是太子,對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