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想要,你,哥哥,讓。
短短一句話被景宣說的破碎,卻不影響人理解話中含義。
大殿内氣氛登時僵住,凝滞的可怕,仿佛方才的歡聲笑語不曾存在過一般。
鐘意一顆心跳的飛快,幾乎控制不住自己面上驚惶神情,她下意識想要出聲說句什麼,然而皇帝未曾開口,她卻不好表态。
李政察覺到她的心焦,向她一笑,那笑容中沒有擔憂,反倒有些得意。
鐘意給氣笑了。
她就知道,這父女倆一個德行!
皇後笑意似乎是凝固在臉上,目光晦暗,太子妃則側目去看李茂,雙手在袖中捏緊,恨不能把他手中積木一顆顆塞進他喉嚨裡去。
皇帝面上神情斂去,他低下頭,以前所未有的認真态度,打量這個小孫女。
沒有人說話,殿内一片安寂。
景宣輕輕眨一下眼,又一次向太子道:“你,哥哥,讓。
”
太子深吸口氣,強忍住心中苦澀,蹲下身道:“景宣,你還小,很多事情不明白。
有些東西可以讓,但有些不可以……”
“我,小,讓,”景宣指了指正玩積木的李茂,道:“你,大,不讓,羞羞。
”
太子心神一陣恍惚,嘴唇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身體一歪,險些摔在地上,虧得身側内侍反應迅疾,伸手扶住了。
景宣卻有些不解。
在她看來,自己可以出于兄妹友愛,将心愛的積木給李茂玩,伯父為什麼不能因為友愛兄弟,将父王想要的東西給他呢?
景宣歪着頭,看了看抱着自己積木玩的李茂,向皇帝道:“不對嗎?
”
皇帝伸臂将她抱起,笑道:“景宣,你的小腦袋究竟是怎麼長的?
”
景宣摸了摸頭,認真道:“不知道。
”
“你若是男兒,阿翁所遇到的所有困局,都可迎刃而解,”皇帝大笑出聲,笑聲中有些遺憾,又有些期許:“不過,倘若你母親腹中的弟弟有你一半聰慧,也同樣值得高興。
”
殿中沒人說話,氣氛沉寂極了,自皇後,至太子夫妻,皆是面如死灰。
皇帝一貫寵愛景宣,隻是這種寵愛,更多是為了彰顯他對于秦王的支持,到了今日,卻是真心實意。
抱着小孫女起身,皇帝笑道:“走吧,禦膳房該準備好了,朕今日高興,喝的多些,你們可别勸。
”言罷,便先一步往後殿宴飲之地去。
衆人神情各異,面面相觑一會兒,跟了上去。
鐘意心中有些忐忑,還有些說不出的不安。
别人她不在意,但皇帝卻絕不是可以忽視的人。
他面上不顯,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景宣那麼說,會不會被他忌憚?
他會不會覺得,是自己和李政教她那麼說的?
鐘意眉頭微蹙,李政瞥見,握住她手,輕輕捏了捏。
“放心吧,”他低聲道:“父皇真的很喜歡景宣。
”
鐘意勉強寬慰幾分,向他一笑。
方才的事情分毫沒有影響到皇帝興緻,反倒叫他愈發開懷,甚至叫人搬了把小椅子來,叫景宣坐在自己身邊,極為愛重。
韋貴妃見狀莞爾,道:“陛下當真喜歡渭河縣主,上一個得此殊榮的,還是她的父王呢。
”
“這孩子同她父王性情一般,”皇帝笑吟吟道:“天生鬼精。
”
“你這名字起得有些大,景字宣字,原是男子用的,偏你父王混不吝,不在意這些。
朕先前還在想,要不要給你改個名字,”他道:“現下看來,這名字配你剛剛好。
”
太子妃笑了一日,臉都僵了,加之方才之事,面上神色微冷,皮笑肉不笑道:“弟妹好會調/教孩子,景宣一個人,便将東宮六個孩子比的沒法兒看了。
”
鐘意聽她話裡帶酸,也不動氣,淡淡道:“東宮孩子多,太子妃自然更費心力,難免疏忽,不像景宣,我跟她父王每日守着,兩人教她一個,總算沒叫她長歪。
”
太子妃幾不可聞的冷笑了聲,帝後皆在,到底沒再說什麼過分的話。
李政原還托着腮看女兒,聞言卻笑了,揶揄的看她一眼。
鐘意知道他在笑什麼,前幾日兩人說起景宣,便是她在擔心,說這孩子心思太重,長大了怕是不好,李政那時候還說她瞎操心。
夫妻倆說夫妻倆的,在太子妃面前當然不能氣弱,免不得要改口。
皇帝似乎是真的喜歡景宣,一整日都抱着不撒手,景宣也不認生,見父王和娘親都在,也不吵鬧。
宴飲終了後,皇帝握着她小手,依依不舍道:“景宣,你在宮裡留幾日,陪陪阿翁好不好?
”
景宣想了想,搖頭道:“要娘親。
”
皇帝假意問她:“那不要阿翁嗎?
”
景宣為難了,小眉頭蹙着,好一會兒才道:“父王,陪。
”
“真是好孩子,”皇帝大笑出聲,将她遞給李政,道:“父皇今天很高興。
”
李政也不謙遜,得意道:“我們景宣一貫都是人見人愛的。
”
景宣在父王懷裡點頭:“人見人愛。
”
“好,”皇帝伸手摸了摸孫女小臉,舊話重提道:“倘若她的弟弟也像她這樣聰慧,父皇就沒什麼不知足的了。
”
這一次,李政卻說得含糊:“現在說這些還早,得等瓜熟蒂落之後再看。
”
“也對。
”皇帝道:“好了,不早了,你們也早些出宮吧,以後多帶她到宮裡玩。
”
言罷,又轉向鐘意,笑着誇贊道:“景宣教的很好,是你這個母親的功勞,等腹中孩子出生,也不要疏于管教。
”
鐘意聽他這樣講,便知是喜歡景宣的,心中一松,轉念再想,尚且不知腹中孩子是男是女,又有些憂心,當真不知如何才好,隻笑着應了聲“是”。
夕陽餘晖淡淡,一家三口上了馬車,回秦/王府去。
鐘意溫聲問:“景宣,那些話是你自己想說的嗎?
”
景宣懵懂道:“嗯?
”
“就是讓你伯父讓位那些話,”鐘意唯恐她的被人撺掇,溫柔詢問道:“是你自己想的,還是有人跟你提過?
”
景宣眼睛眨了眨,道:“有人,說,我,聽。
”
鐘意心中微驚,追問道:“誰?
”
景宣小手一指父王。
鐘意回眸看李政,隐約有些動怒:“你教她說的?
”
李政深感冤枉,趕忙表态道:“我可沒有。
”
“景宣,”他問女兒:“父王什麼時候教你這些了?
”
“父王和,”景宣想了想,做了個摸胡子的動作:“他們,說。
”
鐘意不明所以,疑惑道:“到底是不是父王教你說的?
”
景宣蹙着眉,想了半天,也不知應該如何說,糾結了好久,卻有點生氣了,奶聲奶氣的哼了聲,一合眼,躺在父王懷裡睡了。
鐘意又好氣又好笑,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李政則反應過來,笑道:“你這些日子身子不便,都是我在照看她,時常帶着她進書房,跟人議事也沒叫她避開,大概是耳濡目染,聽得多了。
”
鐘意輕聲埋怨他:“以後不要帶景宣去了,她剛說出來時,可是将我吓了一跳。
”
“我也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李政愛憐的摸了摸女兒頭發,道:“不過也好,父皇已經打算挑明了,景宣說的正是時候。
”
朝政上的事情,鐘意一貫的不過問的,隻是儲位如何,牽涉甚大,聽他如此說,禁不住開口:“挑明?
”
“唔,”就這麼會兒功夫,景宣已經睡着了,李政怕吵着她,壓低聲音道:“改立儲君的聖旨已經拟定了。
”
他若做了太子,鐘意也能從秦王妃轉為太子妃,這是好事,可不知怎麼,她心裡的歡喜意味并不重。
“太子……我說了你别不高興,”她頓了頓,低聲道:“太子其實,挺不容易的。
”
“所以父皇也沒虧待他,改冊他為楚王,又留有旨意,叫我善待他與他的後嗣,而過去那些事,”李政同這個兄長之間的關系有些複雜,親近之中又有些疏離,他目光微動,語氣輕不可聞:“就算是一筆勾銷了……”
鐘意沒聽清他最後一句,沉吟片刻,道:“什麼時候降旨?
”
李政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全看父皇跟宰輔們如何商定。
”
消息都出來了,時間卻不确定,鐘意不怎麼信,猶疑道:“是不是,想等這個孩子出生?
”
“唔,就知道瞞不過你,”李政長舒口氣,彎下腰,用臉頰蹭了蹭她隆起的肚腹,笑道:“但願是個兒子吧。
”
鐘意心中一動,正想說話,唇卻被他手指抵住了。
李政道:“是兒子固然好,不是也沒什麼,你再叽叽歪歪說些有的沒的,我可就嫌你煩了。
”
鐘意莞爾,湊過去親他一下,沒再開口。
……
日子一天天過去,鐘意的肚子也愈發大了,腹中孩子許是感應到自己即将出世,動的越來越勤快。
因上次那事,皇帝是真的喜歡景宣,還真叫李政隔三差五的帶她入宮,親自帶着她玩兒,這是太子嫡子都不曾有過的優待。
不幾日,祖孫倆熟悉了,還留景宣在太極殿裡住了幾日。
這顯然不合規矩,便有朝臣上奏,言說親王之女居于内宮,又是太極殿這樣的地方,未免令人非議。
皇帝倘若珍愛一人,那便如同昔年的李政一般,無論如何都會護住他的,這次也一樣。
“想當初天下未定,朕的胞姐平陽長公主便曾統兵數萬,威震關中,不輸男兒,卿等何故輕視女郎?
”皇帝回複臣下,說:“渭河縣主聰慧穎達,幼而不凡,正是上天賜予李氏的嘉女。
”
平陽長公主昔年戰功赫赫,軍中頗有聲望,這麼大一面旗幟擡起,朝臣便不好再說什麼,漸漸地,那些非議也都停歇。
景宣自宮中回府,正逢鐘意腹中孩子在動,她拉着女兒小手,叫她摸一摸,笑道:“感覺到了沒有?
”
景宣有些驚奇,訝異道:“小弟弟在動!
”
崔氏入府陪伴女兒,直至生産,聞言笑道:“景宣的嘴可真甜,若真是小弟弟,你父王一定要給你個好彩頭才是。
”
景宣對于母親腹中的弟弟很期待,小手摸了摸,忽然哒哒哒跑到一邊去了。
鐘意趕忙喚她:“你慢點,仔細摔了。
”
又叫乳母:“跟着她,仔細些。
”
她剛說完,景宣便回來了,身後跟着乳母,捧着她素日最喜歡的玩具,她聲氣稚氣,道:“弟弟,玩。
”
鐘意一怔,随即反應過來,覺得心都要暖化了。
“真乖。
”她愛憐的親親女兒的小臉。
崔氏也在側笑,笑完又道:“我見你這一回肚子尖,必然是位小世子。
”
“這種民間之說哪裡做得準,”鐘意經曆過生景宣那一回,早就不信這個了,搖頭失笑道:“前番我生産前,來伺候的産婆一個比一個說的好聽,說我肚子尖,是世子,愛吃酸,是世子,連格外愛鬧騰,都是小世子淘氣,不過是知道陛下想嫡孫,說好聽的哄我罷了。
”
“總是圖個吉兆,”崔氏低聲問她:“你覺得這一胎是男是女?
”
“我不知道。
”鐘意嘴上說笑,心裡的忐忑其實比誰都多。
皇帝那麼迫切的想抱嫡孫,李政今年也二十有七,易儲的聖旨都同宰輔們商議好了,欠缺的便是一個可以作為繼承者的世子,更直白些,便是兒子。
李政隻有她一個人,雖然共同分擔,可子嗣的壓力仍舊叫她有些直不起腰來。
這些話她跟别人沒法兒說,隻能同母親講,靠在崔氏肩頭,她輕輕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腹,歎道:“但願是個男孩子。
”
……
草長莺飛的三月,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時節。
後園裡的花兒都開了,姹紫嫣紅一片,絢爛明麗,極為動人。
聰慧的景宣也像世間尋常的小姑娘一樣愛美,叫父王去後園摘花,做成花冠,每日戴在頭上,但凡有花瓣兒蔫了,便要換個新的佩戴。
鐘意笑道:“你就縱着她吧,照這個架勢,頂多一個月,後園裡的花兒都能被她禍禍了。
”
“景宣喜歡嘛,”李政倒很樂在其中,笑道:“隻要她高興,想怎樣就怎樣吧。
”
天色已經晚了,二人便準備就寝歇息,景宣不肯走,便叫她留下,屆時睡在中間。
鐘意散了頭發,信手梳了幾下,便覺肚子一陣疼痛,很輕微,但又有些熟悉。
“好像要生了。
”李政便在她身邊,她順勢歪在他身上,輕聲道:“先别聲張,把景宣哄走,我一會兒疼起來,怕吓着她。
”
李政心中一驚,随口扯個躲貓貓的緣由,叫乳母帶着女兒走了,然後才喚産婆侍女入内,又叫人去請這幾日留在府上的禦醫。
這是早就排演過無數遍的事情,除了他自己,還真沒人覺得慌張,另有宮中内侍要回宮送信,卻被李政叫住了:“這麼晚了,孩子也不知何時出生,别去驚擾父皇,明早再說便是。
”
他也怕叫皇帝枯等一夜,倘若生了孫女,那失望與怒氣隻怕會更盛。
内侍則恭聲道:“陛下早就吩咐過了,但凡王妃發動,便叫奴婢入宮送信,委實不敢推遲。
”
李政不好再說什麼,便叫他走了。
鐘意是足月生産,宮口開的很快,許是上天見憐,不多時,孩子的頭便出來了。
李政歪在等候,聽得内裡消息,又驚又喜:“怎麼這麼快?
”
産婆答道:“王妃先前畢竟生過小縣主,這回快些,也是尋常。
”
鐘意發動不過一刻鐘,孩子便見了頭,待到兩刻鐘後,秦/王府的小世子呱呱墜地,順遂的令人吃驚。
産婆見是世子,便知此次封賞覺不會少,笑的眼睛眯成一條線,崔氏也松口氣,連念幾聲阿彌陀佛,親自抱了孩子往内室去擦洗身上穢物。
“恭賀殿下,”另有人出去送信,笑道:“是位小世子。
”
“上天保佑,”李政驚喜交加,還有些終于可以說出口的慶幸,關切道:“王妃還好嗎?
”
“都好,禦醫給王妃和小世子号了脈,都很康健。
”
李政迫不及待的往内室去見生産完的妻子與新生的兒子,到了門口,才反應過來:“叫人往宮裡去報喜,告知父皇這個好消息。
”
侍從笑答道:“殿下說的晚了,報信的人早就走了。
”
新生的小世子吃過奶後,合眼睡得正香,鐘意倒不怎麼累,歪在塌上,極珍愛的打量他。
李政到一側坐下,溫聲道:“像誰?
”
“不知道,還沒睜眼呢,”鐘意想了想,笑道:“景宣是出生第二天睜眼的,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
”
說曹操,曹操到,景宣氣鼓鼓的自門外進來,悶悶道:“父王,壞。
”
李政這才想起來,之前為糊弄女兒出去,說好了要跟她躲貓貓。
“不是父王想騙你,而是中途出了點事,”他将女兒抱起,叫她看塌上的小弟弟:“景宣快看,小弟弟出生啦!
”
景宣認真看了會兒,蹙起眉,有點嫌棄的道:“弟弟,醜。
”
“真是你親女兒,”鐘意又好氣又好笑:“見了新生孩子,說的都一樣。
”
“景宣,你知道嗎?
”鐘意揭李政短,道:“你剛出生的時候,父王也笑你醜。
”
景宣狐疑的看了李政一眼,悶悶不樂道:“我不醜,弟弟,醜。
”
“不醜不醜,”李政笑着安撫道:“我們景宣是最漂亮的。
”
……
皇帝新得了一棵玉寒蘭,饒有興緻的養在了寝殿裡,可巧這日結了苞,内侍們靈巧,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話說的十分動聽,隻有内侍總管刑光不語。
皇帝笑道:“你怎麼不說話?
”
刑光答道:“奴婢覺得,這是天家吉兆,卑下之身,不敢妄言。
”
皇帝頗感興趣,道:“怎麼說?
”
“秦王妃有孕,即将瓜熟蒂落,這花兒也結了苞,”刑光道:“這不正是最好的兆頭嗎?
”
皇帝笑罵道:“你這滑頭,慣來最會說話。
”
正說笑間,便有内侍來報,說秦王妃發動了,皇帝目光希冀,笑道:“倒被你給說着了。
”
不多時,便有人快馬入宮,道是秦王妃生了世子。
“好!
”皇帝開懷大笑,道:“傳朕旨意,令天下為父者爵升一階。
豐年好樂曰康,安樂撫民曰康,令民安樂曰康,世子便取名景康吧。
”
同年五月,帝易儲,冊嫡次子政為皇太子,妃鐘氏為太子妃,世子景康為皇太孫,秦王政入主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