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意之前見紅,已經動了胎氣,正該好生休養,在梅園裡住了一日,第二天才返回王府。
她有身孕,最歡喜的莫過于李政,其次便是皇帝與崔氏。
諸皇子之中,皇帝最為鐘愛秦王,甚至有易儲之意,理所應當的,也會在意他的子嗣。
鐘意畢竟是正妃,她的子女也是嫡出,倘若這一胎生下兒子,便是秦/王府的世子,未來可期,皇帝會在意,也就不奇怪了。
鐘意還沒回府,太極殿的賞賜便到了,比太子妃生下東宮嫡子時還要厚重幾分。
這還隻是有孕,沒生下來呢。
皇帝态度如此分明,皇後心中未必會舒服,然而她素來不會落人口實,賞賜于鐘意的東西,比之前太子妃有孕時略微少些,長幼有别,誰也說不出二話。
皇帝看重的是愛子的子嗣,崔氏關切的卻是女兒本身。
“無論如何,你已經是秦王妃了,”她知道女兒沒那麼容易邁過那個坎兒,然而事到如今,也隻能規勸她看開:“他既有心,你也别總冷着。
”
鐘意半靠在軟枕上,輕輕應了聲。
“你也是,”崔氏點到為止,順勢轉了話頭,笑道:“自己還通曉醫術,怎麼連有孕這種事,都糊裡糊塗的?
”
“我近來月信紊亂,也不曾往那裡想,”鐘意自己也有些意外,溫柔撫了撫肚腹,道:“再說,還不到兩個月,能看出些什麼?
”
“我叫杳娘、齡娘留下照看你,她們年歲在那兒,經驗也足,”崔氏叮囑道:“玉秋玉夏太年輕了,我不放心。
”
“也好,”鐘意低聲道:“陛下也派了幾個人過來,我不太敢用。
”
“小心駛得萬年船,”崔氏歎口氣,道:“盯着你肚子的人,多着呢。
”
……
秦王妃有孕,自是有人歡喜有人憂,齊國公府自然是後者。
李政叫齊國公夫人給他一個交代,她怎麼可能給的出來?
然而鐘意畢竟是在他們府裡的賞梅宴上摔了,險些小産的,又是在李政離開後不久,這怎麼能叫他不懷疑?
而世間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證據,隻要有了懷疑,就是已經足夠。
李政的報複來的又快又狠,當月九日,皇帝降旨,加齊國公司空銜,名為晉位,實質上卻失了右仆射相位。
何玄強顔歡笑,受了同僚恭賀,回府之後便将書房砸的稀爛,咬牙切齒的問何夫人:“真不是你做的?
”
何夫人滿腹冤屈:“我為什麼要在自家宴上做這種事,倘若出事,第一個被懷疑的不就是我?
再則,秦王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孕,我如何知曉?
”
何玄疑窦未消,怨氣叢生,夫妻二人不歡而散。
何毓華知曉後,私下去勸母親,又問:“既然見紅,怎麼沒有小産?
”
何夫人心有怒氣,呵斥道:“這是你一個閨閣女郎該問的話嗎?
”
“阿娘,你不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跷嗎?
”何毓華先自服軟,屈膝跪下,秀婉的面容擡起,徐徐道:“見紅與小産,不過一線之隔,秦王妃的運氣,當真那樣好嗎?
那樣危險的境地,她給自己開了一副藥,喝下去之後,便立竿見影?
除去她身邊人,誰親眼見到她見紅了?
阿娘與太子妃過去探望,避而不見,又是為何?
”
何毓華一連幾問,直叫何夫人啞口無言。
“你是說,”她将女兒攙起,難以置信道:“那是秦王妃自導自演的一出戲?
”
何毓華平靜道:“未嘗沒有可能。
”
何夫人心神大亂:“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
“因為她想叫秦王殿下與何家交惡,也想絕了女兒嫁與秦王殿下的希望。
”何毓華道:“那日她是真摔假摔,真見紅還是假見紅,我們一無所知,倘若她有心,糊弄秦王殿下這樣不知婦人事的男子,又有什麼困難?
”
“好心思,好手段!
”何夫人頓足道:“連自己的孩子都能拿來利用,當真可怖!
”
“最可怕的,”何毓華垂下眼簾,道:“吧是她已經成功了嗎?
”
……
鐘意這一胎懷的辛苦,腹中孩子十分不安分,前幾個月倒還好,等到了四個月,卻鬧騰的厲害,同它父親一樣,是個混世魔頭。
李政此前從不知婦人懷孕這樣辛苦,隻當是肚子大起來,十個月之後生了就行,見鐘意孕吐不止,夜間也難安枕,詫異之餘,心疼極了。
“就生這一個,”他摸着她剛剛隆起的肚腹,溫聲道:“生完這個,我們就不生了。
”
鐘意略微吃些東西,不久便會全吐出來,委實難熬,聽他這樣講,有氣無力道:“倘若是女兒,也不生了嗎?
”
“怎麼會是女兒?
”李政笑道:“這麼淘氣,當然是兒子。
”
她腹中孩子折騰的厲害,宮裡派來照看她的嬷嬷倒很高興,都說是位小世子,長大後必然同他父王一樣,英武不凡。
消息傳到宮裡,皇帝也很歡喜,為那還沒出生的孩子取名叫景宣。
由義而濟曰景,聖善周聞曰宣。
這是個非常好的名字,甚至帶有某種指代意味。
鐘意懷的辛苦,李政在側見着,也覺心疼,雞鴨魚肉她嫌油膩,好容易喂着吃了半碗清粥,不多時便全數吐了出來,說出去也未必有人信,她這樣将養,幾個月下來,不僅未曾豐腴,反倒瘦了三分。
李政見不得她這樣,便令人去各州府搜羅名廚,帶進王府後,每日不重樣的為她備膳。
許是這法子有用,許是月份大了,鐘意身體有所改善,等她五個月的時候,兩頰竟也豐盈了些。
崔氏生過三個孩子,頗有經驗,時常往王府去看鐘意,又有嬷嬷在側提點照料,李政更是将她護的滴水不漏,一直到臨盆,都十分順利。
這是秦王第一個孩子,又是嫡出,皇帝的态度這樣明顯,誰都知道它将來會有怎樣的造化,是以鐘意臨盆時,從侍奉的仆婦,到照看左右的産婆,人人都下了十足的力氣。
鐘意是足月生的,生産過程不可避免的有些痛苦,好在也結束的很快。
嬰孩的哭聲響起,産婆歡天喜地的抱起,看了一眼,笑意便有些頓住了。
“王妃,”她小心翼翼道:“是位小縣主。
”
……
同樣的消息,先後進了産房外李政與太極殿中皇帝的耳朵。
“都好,都好,”李政滿心歡喜,笑道:“孩子呢?
我抱抱。
”
“等等,還是别了,”他反應過來,邁步往内室去:“外邊涼,别冷着她。
”
所有人都以為秦王妃這一胎懷的是世子,早先說了無數的吉祥話,這會兒卻面面相觑,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崔氏坐在床邊,看着生産完面露疲色的女兒和新生的小外孫女,心中不免有些擔憂。
希望落空的滋味并不好受,甚至會讓人生出不滿與憤怒,她怕女兒會因此受到遷怒。
鐘意自己倒很淡然,握住女兒小小的手掌,送到唇邊親了親,新生的小縣主就跟在母親肚子裡時一樣,一點也不安分,張着嘴哇哇大哭,被母親溫柔的親吻之後,才漸漸平靜下來。
仆婦們開了門,李政大步進來,走到内室門口,忽然又停住了。
崔氏的心猛然跳了一下,以為他動怒了,見李政往火爐邊站了站才反應過來,他是怕自己帶了外邊冷氣進來,冷到那母女倆。
突如其來的,她的心一下子安了。
“怎麼這樣小,”床邊沒有位置,李政也不介意,半蹲下身,細細打量新生的女兒,喜愛道:“還沒睜眼,看不出像誰。
”
他問鐘意:“我能抱抱她嗎?
”
鐘意也是頭一次做母親,還真有些拿不定主意,下意識去看崔氏。
“可以抱,不過要輕一點,”崔氏松口氣,起身示範道:“小縣主太小了,骨頭都沒長好,不能用力。
”
李政小心翼翼的伸手,将新生的女兒抱起,小縣主一點也不給父親臉面,被抱起沒多久,便重又開始哭鬧,李政完全不知道應該怎樣哄,一時之間,當真手忙腳亂。
嬷嬷們候在一側,見秦王未曾因是女兒動怒,齊松口氣,上前道:“殿下,王妃,叫乳母抱小縣主去喂奶吧,喂飽之後,小縣主就不會哭了。
”
短短功夫,李政額頭上就出了汗,懷裡這個小家夥太小太嬌,他唯恐不小心傷到她,真有些不知所措,見乳母來抱,趕忙輕輕遞了過去。
鐘意是頭一胎,盡管是順産,卻也有些傷神,強撐着說了會兒話,便覺得疲憊,李政溫聲道:“睡吧,萬事都有我呢。
”言罷,又替她将被角掖好。
鐘意點點頭,輕輕合上了眼。
乳母将小縣主喂飽之後,便抱到了内室,将她放在母親身邊,李政等那母女倆睡得深了,方才站起身,先後在她們臉上親了親,向崔氏道:“嶽母在這照看一會兒,我進宮一趟。
”
崔氏原就憂心皇帝不虞,見他此時入宮,心中隐有猜度,微微一松:“去吧,阿意便交給我。
”
李政低聲道謝,深深看塌上母女二人一眼,悄無聲息的出了門。
……
皇帝得知秦王妃生女之後,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來報的内侍相信,若不是有所顧及,皇帝即刻便會賜秦王幾個侍妾。
何皇後幾乎與皇帝前後腳得到消息,面上笑意比往日更見溫婉:“縣主?
縣主有什麼不好?
一碗水端平,太子妃生嫡子賞多少,這次還賞多少。
”
李政便是在這個當口入宮的。
“兒子添了女兒,做了父親,父皇怎麼一點也不高興?
”他含笑道:“做了阿翁,這可不應該。
”
皇帝神情冷淡,道:“一個孫女而已,有什麼好高興的?
”
“先開花再結果,這是好兆頭,”李政則道:“父皇别繃着臉,笑一笑啊。
”
皇帝委實沒有心思同他說笑,靜默片刻,道:“等孩子滿月,朕便為你冊立側妃,你府中也該添兩個人了。
”
李政不滿道:“兒子又不是來要人的。
”
皇帝掃他一眼,道:“那你入宮做什麼?
”
“來替女兒讨賞,”李政嬉皮笑臉道:“兒子做父親了,這又是第一個孩子,父皇不打算賞點什麼,添添喜氣嗎?
”
皇帝忍了許久的怒氣,驟然暴發出來,握住書案上的鎮紙,朝他摔了過去:“朕賞你二十個女人,你記得帶回去!
”
李政不躲不閃,由着那枚鎮紙砸到肩頭,固執的看着父親。
“你要娶鐘氏,好,朕叫你娶!
你說嫡子為重,朕沒有二話!
可你也要知道,太子妃生嫡子之前,東宮也有三個庶子!
”
李政靜默不語,皇帝心中怒氣更盛:“你滿心都是你的女人、你的女兒,為什麼不肯為你的父親想想?
難道朕就想為難你,就想讓你難做嗎?
!
”
“父皇,我知道您為難,也請您聽一聽兒子的心裡話。
”李政一掀衣袍,跪下身去,道:“阿意是我的妻子,那我就要有丈夫的擔當,女兒是我的骨肉,那我也應當有父親的責任。
一個男人,倘若連自己的妻女都無法護佑,還能指望他去做什麼?
修身齊家,而後才能治國平天下。
”
皇帝低頭看他,李政毫不退卻的與他對視,内殿安谧至極,父子二人一時無言。
“罷了,”最終,還是皇帝先歎口氣,道:“你想要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