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校尉聽得起身,向她緻了軍禮:“居士,您當得起宰輔之位。
”
鐘意淡淡一笑,道:“此地尚有多少士卒?
”
校尉不假思索,道:“不足三千。
”
鐘意颔首,又問:“敵軍共計多少?
”
“具體數目難以估計,”校尉略經思忖,道:“但據哨兵觀測,少則三萬人,多則三萬五千人。
”
鐘意微怔,道:“隻這些兵力,便敢往銀州來?
”
“他們軍中有人策應,想是知曉虛實,猜到此地軍力空虛,再則,”校尉道:“突厥這等遊牧民族精于騎射,來敵皆是騎兵,若是我軍主力回師,他們再行撤離,應也來得及。
”
較之大唐這等冠帶之室,突厥的臉皮便要厚些,深谙打得過便打、打不過便跑的道理,碰上勢力強硬的将軍,望風而逃也不奇怪,且絲毫不以為恥。
鐘意忽然道:“來軍之中,突厥占了多少?
”
校尉奇怪她此問,答道:“約有五分之四。
”
鐘意又問:“已經打起來了嗎?
”
“沒有,”校尉搖頭道:“他們看不清我軍虛實,暫且未曾動兵,試探過後,厮殺才會開始。
”
鐘意心中閃過數個念頭,忽然站起身,道:“我想同突厥人談談。
”
校尉驚住:“這是陣前,怎麼可能?
”
“沒什麼不可能的,”鐘意徐徐道:“他們不知我軍虛實,所以不敢妄動,再則……章允與蘇定方先發制人,必然打了崔令與王文度一個措手不及,突厥如約而至,未必不是被人糊弄了。
”
校尉不意她竟說出這等話來,略經思忖,又覺說的有理,遲疑道:“可突厥會跟我們談嗎?
即便是談,又該如何談?
”
“不是還沒動兵嗎?
”鐘意走到軍帳門口,掀開垂簾:“我去他們軍營中談。
”
“這怎麼行?
!
”校尉斷然道:“突厥蠻夷,不似華夏,未必會講不斬來使的舊例,居士身份使然,倘若出事……”
“在這裡,我的性命并不比你們的性命高貴,”鐘意道:“倘若能成功,便可使突厥不戰而退,即便是失敗,死的也隻是我一個人。
”
校尉嘴唇動了動,想要說話,喉嚨卻發酸,别過臉去,輕輕拭淚。
朱骓便在帳外,見她過來,親昵的用腦袋蹭了蹭,鐘意自懷中取出一方手帕,咬破手指,寫了“敵至”二字,叫它銜于口中。
“往蘇定方處的路怎麼走?
”鐘意問。
校尉看出她打算,長吸口氣,道:“一路往東,直行五十裡便是。
”
“聽見了嗎,朱骓?
一路向東,将帕子交給蘇定方,”鐘意溫柔的撫摸朱骓鬓毛,道:“一定要快。
”
朱骓依依不舍的看着她,嘶叫一聲,揚蹄遠去。
鐘意則挺直身體,向那校尉道:“走吧,我們去會會遠道而來的客人。
”
除去方才那校尉,還有另外兩人留于此地,聽聞她的打算,齊齊搖頭:“這怎麼行,居士身份……”
“不過盡微薄之力而已,能否成功尚且未知,”鐘意笑道:“諸位不必勸了,我意已決。
”
這聲音铿锵有力,高大雄壯的男人們皆眼眶發熱,齊齊向她抱拳見禮,鐘意同樣回了半禮,另有人出了軍帳,向來敵言說此事,最初那校尉則道:“我同居士一道去。
”
“你去了做什麼?
”鐘意道:“深陷軍中,倘若事敗,恐怕……”
那校尉震聲道:“居士弱質女郎,尚且有膽,我何懼之?
”
鐘意微怔,笑道:“好!
”
……
同鐘意預料一般,突厥人同意與她商談,隻是設了條件,最多隻能帶兩個侍衛。
這是怕屆時借機行刺,并不難理解。
事實上,除去那位校尉,鐘意一個人也不打算帶,亂軍之中,個人勇武實在是太過微不足道了。
敵方軍帳距此有三裡之遙,鐘意與那校尉騎馬過去,到了前沿哨所,方才停下。
往軍帳去的沿路設有突厥士卒,手持弓箭長刀,面色冷肅,聲勢懾人。
“居士,”那校尉視若無睹,握住劍柄,道:“若逢有變,您便躲到我身後去。
”
“不必了,”鐘意自若道:“死到臨頭,再躲躲閃閃,反倒叫人輕看。
”
那校尉一怔,随即爽朗笑了:“也對。
”
“你叫什麼名字?
”鐘意也笑着問他:“再不說,或許便來不及了。
”
“我叫武安,”校尉答道:“文武的武,平安的安。
”
鐘意由衷贊道:“好名字。
”
說話間,二人便到了軍帳前,内中有人掀開垂着的帳子,用奇腔怪調的唐語道:“大唐的女相,請!
”
鐘意也不客氣,昂首入内,目光一轉,便見上首處坐着個中年男子,作突厥人打扮,厚重的毛皮帽子下是一張黑而粗糙的面孔,眉眼細長,目光犀利。
他下首是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子,卻做漢人裝扮,見她望過去,目有憤恨之色。
鐘意入内,那二人皆未起身,她也不在意,微笑道:“阿史那延不曾來嗎?
”
那突厥将領聽罷,笑道:“這等小事,怎麼會勞動王子殿下?
”
他能說一口流利的唐語,上下打量鐘意,颔首道:“王子殿下出使大唐,歸國之後,對女相大加贊賞,今日一見,果然很有膽氣。
”
鐘意淡然道:“謬贊了。
”
“女相來此,有何貴幹?
”那突厥将領驟然斂了笑意,目露兇光,道:“是來獻降,還是想學前代使臣,逞口舌之力,勸退我等?
”
“都不是,”鐘意平靜道:“我是來送你一條生路的。
”
那漢人模樣的男子聞言變色,道:“胡言亂語,霍亂軍心!
都達将軍,請即刻斬之祭旗!
”
“送我一條生路?
”都達亦驟然起身,擡手拔刀,刀尖橫指:“你在開玩笑嗎?
女相?
”
“當然不是。
”鐘意微微一笑,道:“被人欺騙,不得不蹚一回渾水的滋味不好受吧?
難道你此刻,不是正進退兩難?
”
那突厥将領目光兇狠,亮的像狼,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将刀歸鞘,哈哈大笑:“女相請坐,站着說話,可不是我們突厥人的待客之道。
”
鐘意順勢坐下,笑道:“朔州與銀州私通,意圖造反,又與行軍大總管王文度狼狽為奸,為了萬無一失,甚至不惜勾結外族,聯絡上了突厥……”
她停了口,轉向突厥人下首的唐人男子,别有深意道:“想是崔令崔刺史當面?
久仰了。
”
崔亮冷哼一聲,别過臉去。
“都達将軍有所不知,”鐘意笑道:“崔刺史的計劃原是萬無一失的,隻是不太湊巧,撞上了我,結果全盤皆輸。
”
都達眉頭跳了一下,卻不言語。
“你大概還不知道他是什麼人,”鐘意言笑自若,道:“銀州事發的突然,他匆忙潛逃,可沒過多久,朔州也起事了,按照時間猜度,他該是在事發之初,便送信過去,打着時間提前的幌子,诓騙朔州起事,為他謀個空檔,也叫朔州不得不跟他坐上一條船。
”
都達聽罷,面色微沉,有些陰郁的看了崔令一眼。
“銀州事露,是在兩日前,”鐘意平靜道:“倘若你是在一日半前收到消息,而那消息又确實說起事時間提早的話,那我便可以确定,你也被他欺騙了。
”
“将軍不要聽她花言巧語,”崔令汗出如漿,急道:“她不過是想離間你我的關系!
”
“我騙你有什麼好處?
”鐘意道:“倘若突厥先發制人,或許能在戰場上占據優勢,然而我部已經料得先機——将軍,你真的打算在大唐境内同唐軍硬碰嗎?
”
都達面色陰沉不定。
“蘇定方将軍距此不過數十裡,用不了多久,便會前來馳援,綏州軍隊至此,又能耗費多久?
”鐘意笑道:“現在撤退,或許還來得及。
”
她這顯然是虛言,事實上,即便蘇定方部全部過來,短時間也難以抵抗,怕會傷亡慘重,更别說其部防衛邊境,不敢将人手全部調過來了。
說到底,不過是诓詐罷了。
“胡說!
”崔令見勢不妙,忙道:“此地空虛,易守難攻,倘若占據,便可長驅直入,抵達關中!
”
他慌忙勸道:“再則,蘇定方距此不過數十裡,倘若抵達,将軍以為走得了嗎?
”
“信口雌黃!
”鐘意斷然喝道:“你也道此地易守難攻,如何能在蘇定方軍至之前占據?
關中富饒,卻也兵多将廣,區區萬餘人,能掀起什麼風浪?
甕中捉鼈而已!
”
“再則,即便蘇定方軍至,第一個清除的,也是你這等蠹蟲!
”
都達目光陰郁,心思幾轉,不看崔令,而道:“女相,倘若我就此撤軍,你能保證唐軍不趁勢追擊,放我出境嗎?
”
崔令聽他如此問,心頭如同壓了一塊巨石,幾乎喘不過氣,武安則是目露期許,隐約有些喜意。
鐘意平靜看他,道:“當然不能。
”
崔令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武安一時也僵住了。
“果真像王子說的那般聰慧。
”都達手指摩挲着刀柄,半晌,方才大笑起來:“倘若你說能,此刻我的刀已經切下你的頭顱了。
”
他目光如同鷹隼,在她面上掠過,忽然起身,喝道:“撤軍!
”
言罷,也不看帳中衆人,大步離去。
突厥人特有的号角聲響起,馬蹄聲在帳外響起一片,震得地面轟鳴,那轟鳴聲由近及遠,逐漸消失。
都達身側扈從馬上疾行,道:“我們就這樣走了?
”
“那女相說的有理,”都達沉郁道:“壯士斷腕,在乎取舍,再不斷,性命都會搭上。
”
扈從方才也在帳中,聞言道:“我以為您會殺了她的。
”
“我也想,但是不能,”都達冷冷道:“唐人将聲譽士氣看的很重,她能以女人的身份做宰相,想來很有威望,我不殺她,邊軍未必會緊追不舍,若殺她,便是不死不休了。
”
“不過,這也沒什麼,”他眼底閃過一抹兇狠:“崔令會替我們動手的。
”
……
“居士!
”都達走的迅速,武安怔了一怔,方才緩過神來,喜道:“突厥人……退了!
”
“是啊,”鐘意掃到觸及到崔令扭曲的面孔,平靜道:“他們退了。
”
“二位,”崔氏目光凜冽,譏诮道:“你們怕是高興的太早了。
”
鐘意充耳不聞,向武安笑道:“這一回,怕是真扛不住了。
”
“能與居士同日赴死,”武安拔劍出鞘,豪邁笑道:“是我的榮幸!
”
都達與大唐沒有生死仇怨,不必硬挨,然而崔令攜衆造反,肯定是要死的。
他隻身逃出銀州,家眷都被扣下,待到長安令下,想必便會族誅。
都達帶走了三萬突厥軍士,然而此地仍有幾千崔令親軍,衛所距此有三裡之遙,趕過來的功夫,足夠崔令将他們剁成肉泥了。
“居士果真好口齒,”崔令笑意森寒,道:“隻可惜,這樣好的口齒,再也派不是用場了。
”
他神情陰鸷,一揮手,吩咐左右上前:“割了她的舌頭,枭首示衆!
”
“自春秋戰國起,便有縱橫家以口舌馳騁天下,隻是全為男子,竟無一女。
”
鐘意揚聲而笑,豁然道:“我今日也做得這等事,即便身死,卻也功成,他日史書工筆,想也青史留名,死又何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