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不知自己是怎麼出的門,踉踉跄跄的走出去,卻有些站不住身,扶住牆,在門外台階上坐了。
雙手掩面,便覺滿手涼濕,他居然也有哭的這樣兇的時候。
鐘意靜靜看着,心裡并不比他好受。
将心裡最痛最難過之處說與人聽,尤其那人還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盡管也曾見到他的痛楚與眼淚,悔恨與愧疚,但于她而言,不過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罷了。
好在都結束了。
雖然痛苦,但也解脫了。
最後看李政一眼,鐘意伸手将門合上,冷不防見他站起身,重又回來,目光猶疑哀痛,低聲道:“前世,前世……”
鐘意手扶門扉,心平氣和道:“前世什麼?
”
“方才你說,我們隻做了五年夫妻,我便……”李政心頭作痛,不忍再說下去,而是另起話頭,道:“我那時登基,那麼,父皇他……”
“他很好。
退位做了太上皇,然後令你登基。
”鐘意明白他想問什麼,淡淡道:“我比他死的早,後邊如何,便不知道了。
”
李政身為皇子,又有作為,若說毫不在意皇位,自然是假話,然而想到父親早逝,自己登基,卻也不會多麼快意,故而少不得一問。
聽她說了最後那句,他心中一痛,低聲道:“對不住。
阿意,我無論說多少,都不足以表達我心裡的愧疚。
”
将深埋在回憶中的那些苦痛說出,那感覺的确痛苦,然而一切都說開後,反倒釋然。
鐘意淡淡笑了一下,道:“我不想再對你口出惡言,但也不能原諒你。
你走吧,從此以後,我們沒有再見面的必要了。
”
“阿意!
”李政猛地伸手,扯住她衣袖,哀求道:“真的,一點可能都沒有嗎?
”
“沒有。
”鐘意平靜的回答了他,又道:“你可以松手了嗎?
”
李政怔怔的将手松開。
鐘意向他一笑,道了聲謝,伸手合上了門。
眼淚自李政面龐上無聲落下,他靜靜的合上了眼。
……
益陽長公主第二日晨起,還未梳洗,便聽人回禀,說秦王殿下已經動身回宮了,又驚又怪:“連早膳都沒用呢,怎麼就急着走?
可是宮中有事?
”
“這奴婢便不知了,秦王殿下隻說不欲驚擾殿下,不過,”那侍女頓了頓,遲疑着道:“奴婢聽說,昨晚秦王殿下往懷安居士那兒去了。
”
“啊?
”益陽長公主怔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笑道:“八成又被罵了吧,不用管他,過幾日便好了。
”
有侍女端了溫水過來,另有人奉了柳枝、香鹽,益陽長公主簡單梳洗過後,便往前廳去用飯。
鐘意往日裡都比她到得早,今日卻不知為何,連人影都未見。
思及李政走的匆匆,她心裡不免有些疑影,正想差人去問一聲,卻瞥見玉夏自院中經過,便令人喚她來。
“昨晚是怎麼了?
”益陽長公主詢問道:“我睡得早,竟也不知,可是出什麼事了?
”
玉夏眉頭蹙着,猶疑了會兒,跪下身道:“長公主就當是可憐可憐居士吧,日後秦王殿下再來,便不要叫她相陪了。
”
益陽長公主一驚,不解道:“這話從何說起?
”
“昨晚您去歇了,秦王殿下似乎有事同居士講,奴婢們都退了出去,也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玉夏有些心疼,委屈道:“他走後,居士哭了一晚,奴婢們勸不住,天色将明時才歇下,眼睛都腫的沒法見人了。
”
她道:“居士為何出家,您是知道的,居士先前同沈侍郎有過婚約,長安也無人不曉,現在才過了多久,連三個月都沒有呢,哪有秦王殿下這樣的……”
“這個潑皮,不知又胡說八道了些什麼。
”益陽長公主一時無言,半晌,才歎道:“你也是忠心。
”
言罷,又擱下筷子:“我去看看懷安吧。
”
“您便當做不知道這事吧,”玉夏連忙勸道:“居士面薄,本就不願張揚,事情涉及男女之情,再說多了,傳出去反倒不好。
午晚用膳,她怕也會找由頭推了,想來過幾日便好,您真去了,反倒叫她難堪。
”
“罷了罷了,”益陽長公主歎口氣,道:“這是青雀不對,改日我罵他去,你好生照看懷安,多寬慰她些。
”
“是,”玉夏向她叩首,感激道:“多謝長公主體諒。
”
……
李政在屋外枯坐一夜,渾渾噩噩,跟失了魂魄似的,直到第二日清早,旭日初升,陽光照在他臉上,方才勉強将他喚醒。
侍從自院外入内,原是想喚他起身,卻見秦王坐在台階之上,面色慘淡,不知是呆了多久,連肩頭都積了一層寒霜。
“殿下,”他又驚又慌,趕忙上前,喚道:“您還好嗎?
怎麼會在這兒呢?
”
“我無事,”李政的嘴唇似乎也僵住了,室外太冷,一夜過後,有種不正常的僵紫,他無意識的舔了舔,才道:“吩咐人動身,準備馬匹,不要驚動觀中人,我們回宮去吧。
”
侍從見他如此,委實不安,勸道:“殿下不妨稍加歇息,再行動身。
”
“不必了,”李政站起身,許是徹夜枯坐的緣故,他身體都有些僵直,緩了緩好一會兒,方才道:“按我的吩咐做吧。
”
侍從見他擡舉堅決,隻得應聲:“是。
”
一行人打馬歸宮,入得宮門,不過卯時初。
李政回了武德殿,打發人退下,倒頭歪在塌上,直到午後方醒。
過了一上午時間,他精神恢複了些,心中卻總覺空落落的,說不出的難捱,鐘意那些話輕飄飄的,落在他心頭,卻似有萬斤重。
他不知道該如何彌補,更不知如何撬開她心扉,前所未有的,他感覺到了無力。
他真的會對結發妻子會做那種事嗎?
前世她死後,一雙兒女又是以怎麼的目光看他呢?
他有些難以置信,但一切未明時,隻能暫且默認。
在塌上僵坐了許久,也不知此刻是何時,如同年幼時受了委屈會去找父親一樣,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往太極殿去了。
……
鐘意直到午後方醒,便覺眼睛腫痛,想是昨夜哭的太兇的緣故。
玉夏守在邊上,早就備了熱水,見她醒了,忙擰了熱帕子過去,輕輕敷在她眼前,道:“居士不要睜眼,暖一會兒會舒服些的。
”
鐘意輕輕應了聲,連嗓音都啞的厲害,她清了清嗓,方才道:“什麼時辰了?
”
“剛剛過了午時二刻,”玉夏沒問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而端了玉碗過去,溫聲道:“奴婢吩咐人煮了些消腫湯藥,您喝一口。
”
鐘意手指扶住眼前巾帕,笑道:“你慣來是體貼的。
”
“今日是初七了,”玉夏低聲道:“居士原還打算過了十五,再往綏州去尋表姑娘,近日既然無事,不妨早些動身。
”
也是暫且離開京師,躲開秦王一段時間。
當然,這話她沒有說。
鐘意的手一頓,末了,又歎口氣,道:“也好。
”
玉夏笑着應了聲是,同玉秋交換眼神,後者随即道:“該準備的都準備着了,奴婢再去庫房看看。
”
敷在眼間的帕子漸漸涼了,鐘意眼睛也不似先前腫痛,她将那塊帕子拿下去,笑道:“有你們在身邊,真是我的幸事。
”
“居士不要這樣講,”玉夏溫柔道:“這原是我們該做的。
”
她頓了頓,又跪下身,道:“方才居士未醒,奴婢自作主張,同益陽長公主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請居士責罰。
”
鐘意心思一轉,猜出幾分:“昨晚……李政的事?
”
“是,好端端的便招惹了這麼個混世魔頭,”玉夏低聲道:“秦王殿下也太欺負人了,居士不說,奴婢都替您覺得委屈。
”
早先城門劫人,後來又在年夜說些有的沒的,莫說居士是出家人,不該牽涉姻緣,便是想牽涉,也還有青梅竹馬的沈侍郎,哪裡輪得到他?
“你是好意,我有什麼好責罰的,”鐘意下了塌,将她扶起,溫和道:“不過你也盡可放心,他以後,不會再來了。
”
玉夏聽她這樣講,反而更加不安,秦王那種強硬的性情,哪裡是一席話,幾滴眼淚便能改變的?
她有些忐忑:“居士……”
“真的,”鐘意莞爾,既有些說出一切的釋然與解脫,還有些身體被抽空之後的空洞無力:“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也一樣,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山水遙遙,再無相逢。
”
她低下頭,輕輕道:“這其實也很好。
”
……
燕德妃被廢為才人,其實與打入冷宮無異,因為在那之後,皇帝再沒有見過她。
她是不是還活着,以什麼位分活着,享受什麼待遇,對于許多人而言,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了。
若幹年之後,史書提及她,也不過是寥寥幾筆,最多,便是“才人燕氏,生越王李貞”這樣簡潔的一行字罷了。
皇宮這種天下第一等富貴地,皇帝這樣的人間至尊,身邊永遠不會缺少花一樣嬌婉,水一樣靈秀的解語花。
不會有女人永遠青春美貌,但這世間,永遠都有女人正青春動人。
尚是午間,皇帝剛用完膳,半靠在塌上,聽幾個新晉的年輕宮嫔唱江南小調,那曲風柔綿缱绻,分外動人。
内侍輕手輕腳的入内,通傳說秦王來了,那幾人便識趣停了聲,垂首侍立到一側去。
李政大步進去,也不看其餘人,便往皇帝身邊去,跪下身,将頭埋在他膝上,有些委屈,還有些彷徨無助的喚了聲父皇。
皇帝心中一動,擺擺手,其餘人便默然退了出去,将空間留給天家父子二人,而皇帝摸着兒子的頭發,溫聲道:“這是怎麼了?
”
李政靜默片刻,方才低聲道:“兒子昨晚跟您說,自己仿佛做了一件錯事。
”
皇帝颔首,溫柔道:“可父皇也跟你說,你可以盡一切所能去彌補。
”
“可是父皇,我發現,”李政眼眶發酸,有些哽咽:“那件錯事可能比我想象的,還要嚴重的多,甚至于,甚至于根本無法彌補……”
皇帝輕輕笑了起來。
“我這麼難過,”李政心裡難過,一陣委屈,悶聲道:“父皇你還笑!
”
“這對你而言,或許是好事,”皇帝輕輕拍他肩膀,道:“你前半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遇上點波折坎坷,加以磨砺,這對于你,對于朕,對于大唐,都不是壞事。
”
李政聽出他話語中的勉勵與希冀,沉默不語。
“世間沒有渡不過的坎坷,隻是無能的、沒辦法度過坎坷的人。
”
皇帝回憶起往昔,緩緩道:“你阿翁不喜歡朕,又或者說,是忌憚朕,想要維護嫡長繼位的傳統。
最初的時候,朕以為那是因為自己做的不夠多,不夠好,于是就努力叫自己做得更好,叫自己壓隐太子一頭,也叫你阿翁知道,誰才是最合适的繼承人。
于是朕打了一個又一個勝仗,功勞比誰都多,可到最後,他隻是加封朕做天策上将,儲位仍舊給了隐太子建成。
”
“于是,父皇走了另一條路,”他頓了頓,道:“雖然皿腥崎岖,但仍然能夠到達終點。
”
而那條路是什麼,世間無人不曉。
李政擡起頭,有些惘然的看着父親。
“你還太年輕了,青雀。
雛鷹到了即将成年的時候,會将自己幼年時的趾爪與尖喙褪去,那個過程會很痛苦,鮮皿淋漓,但結束之後,它才可以展翅翺翔,”皇帝注視着他,這樣道:“對你而言,也是這樣。
”
“在父皇這兒睡一覺,醒了再吃點東西,”皇帝拉着兒子起身,叫他躺在塌上,又替他脫了靴,幫他拉上被子:“然後,再重新想你遇上的問題。
”
李政原是想再說什麼的,然而看着父親溫和睿智的目光,最終也沒有開口,他合上眼,睡着了。
再次醒來,已經是傍晚時分,夕陽餘晖映入,那暖光帶着些淡淡的溫柔,叫他感傷的心緒也略微淡了些。
李政翻身坐起,便見皇帝端坐案邊翻閱奏疏,思及前不久那個自己,他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下了塌,輕輕喚了聲“父皇”。
“醒了?
”皇帝看他一眼,又轉頭吩咐内侍:“擺膳吧,一直叫人溫着,再不吃就涼了。
”
李政混混沌沌過了一日,連口水都沒喝,内侍們奉了膳食來,才覺腹中饑鳴,顧不得說話,先扒了兩口飯下肚。
胃部略經充盈之後,他終于有些緩過來了,轉向皇帝,不好意思道:“今日之事,父皇可不要對别人說。
”
“原來你還知道丢臉?
”皇帝哼了一聲,沒好氣道:“跟丢了魂兒似的,灰溜溜的從外邊回來,好容易進了太極殿,可你呢?
就差沒抱頭痛哭了,這種丢人現眼的事,難道朕會對别人講嗎?
”
李政被說的羞窘,低頭不語。
“朕真有些後悔,”皇帝恨鐵不成鋼,道:“早知如此,早幾年就該派幾個人過去照顧你,免得你跟沒見過女人似的,碰上點事就要死要活。
”
“我哪有要死要活,”李政赧然,又道:“父皇年輕的時候,難道沒碰上這種事嗎?
”
“沒有,”皇帝道:“朕那時要打天下,還要維系與世家的關系,娶的納的皆要思量周全,哪有閑心去兒女情長?
”
“還有,”他嗤笑道:“父皇年輕的時候,可不會為一個女人,把自己搞成你這幅德行。
”
李政放下筷子,悶悶道:“父皇再給我潑冷水,以後有話我也不跟你說了。
”
“好吧,那就不潑你冷水了,”這樣賭氣的話,倒像是小孩子說的,皇帝聽得笑了,将奏疏擱下,到他身邊去落座,關切道:“到底怎麼了?
你竟這樣失魂落魄。
”
“她不喜歡我,超乎我想象的不喜歡我,”李政略加掩飾,道:“還說,從此以後,再沒有跟我見面的必要了。
”
皇帝忍俊不禁:“就是為了這個?
”
李政道:“這還不夠嗎?
”
皇帝頓了頓,忽然道:“青雀啊。
”
李政擡頭道:“怎麼了?
”
“你前幾年在封地,雖然時常寫信,但有些事,父皇以為是理所應當的,所以也沒問過,”皇帝揉了揉額頭,無可奈何道:“你不會……還是元陽之身吧?
”
李政赧然道:“父皇!
”
皇帝有些不可思議,道:“真的還是嗎?
”
李政悶悶的生氣,站起身要走了。
皇帝笑着拉住他,叫他坐下,無奈道:“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呆瓜。
”
他道:“懷安居士不喜歡你,還說從今以後都不想再見你,是這樣嗎?
”
李政郁卒的點頭。
皇帝笑道:“要是市井之間的三流話本子,估計還會再加一句,說下次見面,必然不會手下留情。
”
“父皇,我好難過,”李政道:“你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
“父皇沒有取笑你的意思,”皇帝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可青雀,你也要知道,嘴上那麼說的人,多半都沒有做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