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流凰(一更)
赫連雪。
她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和赫連雪一直對視,但見男子一臉的笑意,不過是皮笑肉不笑,“嘿嘿,公子,一年多不見,風采更勝往昔啊。
今兒是個什麼日子啊,不想在這麼偏僻無人煙的地方,你我都能相逢,真是緣分啊!
”
呵呵,緣分。
陰險如赫連雪,她就是死,也不會相信能有這麼有“緣分”的事。
“咳,不要和我攀親帶故。
”她睨了赫連雪一眼,拖着沉重的身子慢慢向他那邊移去,也不跟他多客套,吃力地上了車廂。
赫連雪坐在馬車闆上,轉身挑開車簾,就見雲七夜已經躺在榻上,一動也不動了。
他睨了她一眼,自尊心受傷了,“我說,你怎麼能這麼絕情啊!
這一年來,我這麼想你!
可你呢,哎,我真是賤啊,真是好心沒好報啊!
若不是小爺的車廂,你睡哪裡啊?
”
他指了指那條川流不息的大河,吐沫星子飛出來了,“要不是我,你就掉河裡了!
穿着你的紅衣服,就跟跳大神的巫師一樣,給河神跳舞!
”
雲七夜伸手擋住那一陣唾沫星子,不由冷哼一聲,好心?
若是好心,他怎麼不直接去崖底接住她,反而等在這裡獻殷勤。
呵,赫連雪這男人何等喜歡看熱鬧,唯恐天下不亂的他怎會輕易去救她。
他等在這裡,不過是想看她如何的身心俱疲,狼狽萬千罷了。
見她不理,赫連雪搖頭,“啧啧,公子,你真是絕情呐。
這世上,除了我老娘,我還沒給誰駕過車呢,你就偷笑吧。
”
雲七夜哼哼,“你就當我是你娘吧,不用太拘謹。
”
“……”赫連雪放下車簾,這喂不熟的白眼狼!
他又頓了頓,算了,和她置什麼氣,她這爛脾氣,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來,說說呗,想去哪裡?
小爺帶你走。
”
“随便。
”
嘁,得虧這小子不是女人,他最怕女人說“随便”了。
正欲駕車,赫連雪不知道又想起了什麼,突然又笑了起來,“說實話,沒想到你居然也在向城,真是巧。
”
雲七夜不說話,她太累了,渾身酸軟疼痛,實在不想開口。
見她不說話,赫連雪忍不住又挑開車簾,不死心道,“你是不是吃死我了,這麼對我,說句話嘛!
”
雲七夜閉着眼,難掩面上的疲倦,冷冷道:“怎麼找到我的?
”
喲,終于肯和他說話了!
赫連雪幹脆也不駕車了,彎腰賤兮兮地進了車廂,徑自坐在雲七夜的對面,“這事兒吧,它說來話長。
話說……”
“長話短說,莫要廢話。
”
如同女人不能說“随便”。
男人也一樣,他說什麼都行,但是不能說“不行!
”
“……行吧。
”赫連雪歪着頭看雲七夜,他嘴上說行,可還是長篇大段地絮叨了起來,俨然又是一個說書先生。
“就前幾天,乾陽發生了一件大事,左相柳之效被滿門抄斬了。
而我吧,我曾經因為一丢丢小事,欠了他家女兒柳思月一丢丢人情。
”
說着,他将拇指和食指合在一起,賤兮兮道,“就這麼,這麼一丢丢而已。
”
雲七夜忍不住翻白眼。
赫連雪又道,“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做人最是有原則了。
欠什麼都行,反正從來也不還,但是不能欠人情。
所以,我當即就決定,要去天牢救柳思月。
哎,我費盡一生絕學本領,才混進了天牢。
天牢是什麼地兒啊?
豈是一般人能輕易進去的,而且看守的士卒那麼多,各個好本事。
為了混進去,我可不容易了,過程之艱辛,之費勁,我買通了好幾個官員,左躲右藏,哎喲,我就不多說了。
”
“……”雲七夜翻過身去。
赫連雪喋喋不休,越說越亢奮,“話題轉過來,我進天牢,就是為了救柳思月。
除了他爹那檔子破事兒,她也挺厲害的,小小年紀,就敢毒殺九殿下。
不過她也挺硬氣,死不承認自己毒殺九殿下,傻不拉幾的,倒是承認自己毒殺的是九皇子妃。
這不一樣,是死罪嗎?
這二百五,在天牢那地方,可慘了,饑一頓飽一頓,形容枯槁,哪裡還像是左相家的嫡女呢,她……”
雲七夜轉過身來,淡淡看了赫連雪一眼,“赫連雪,累嗎?
要不要歇歇?
”
赫連雪揮揮手,“不用不用,我不累,我好着呢。
繼續說,我在天牢裡,剛一碰到她左邊的小手,心跳得就好快啊。
哦,我不是說我的心跳啊,是說她的心跳。
砰砰砰的,跳得又快又健康。
就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被某個女人騙了!
”
說到這兒,他咬牙切齒的。
柳思月的左手全然是個正常人,那一瞬,他立時斷定了那晚的女子到底是誰,所謂的皇子妃,不是柳思月,定然是雲七夜了。
“你不要走,不要走!
”
陰冷濕寒的天牢裡,蓬頭垢面的女子望着轉身欲走的赫連雪,慌神了,“你不是來救我的嗎?
快救我出去啊!
”
“不好意思啊,認錯人了。
您就當我沒來過,乖,閉着眼睛繼續睡吧。
”
柳思月哪裡肯,她跪在地上往前爬,伸手欲拉扯赫連雪的衣袍,“不不不,你别走!
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的!
求求你,救我出去!
我爹很有錢的……我……”
柳思月一頓,倏地又想起,他們柳氏一門已經倒了,哪裡來的錢财?
思及此,她痛苦地跪在地上,不停地嗚咽,半晌後她突然又擡頭,忙不疊道,“我是沒有錢,但是我還有……還有我的身子。
你就是要……要我的身子,也可以!
”
赫連雪噎了噎,擺明了嫌棄,“去去去,倒黴玩意兒,一邊待着去,想得還挺美。
”
“求求你,不要走!
你回來!
你回來啊!
”
赫連雪連頭也沒回,大步出了天牢,還不忘貼心地關上了牢門。
心中還有點竊喜,得虧不是柳思月,要不然他還得冒着滅九族的風險劫獄。
最重要的是,他向來是看不起柳之效那奸賊的!
可是雲七夜……
诶,也有些棘手呢。
畢竟,她在蒼流太有名了,還不是啥好名聲。
他站在甯止的别院外,來回踱步,最終還是說服了自己,算了,反正他也不是什麼貞潔烈男,嫌棄人家幹啥?
他興緻勃勃地潛入了雲七夜的西房,早已空無一人。
他花了些手段打探,這才知道雲七夜暗裡被甯止帶去了北齊。
為了雲七夜,他還真是一波三折,不過也無妨,反倒激起了他的興緻,好女人,值得他費心思。
他當機立斷,連夜趕赴向城,昨晚子時才到,歇息了幾個時辰,一早就來到了軍營。
隻是沒想到,雲七夜還沒找到,就看見了――流凰公子!
意外之喜呐!
“公子,我對你可是救命之恩啊,你怎麼能這麼沉默呢?
”他又看了雲七夜一眼,就見她的眼皮直突突。
他笑了,“怎麼樣,是不是被我感動得無語凝噎了?
話說你失蹤了這麼久,幹什麼去了?
”
“嫁人了。
”
“……”赫連雪的眼皮也跟着突突,噎也噎,錘了雲七夜的肩膀一拳,“你好歹也是武林盟主,正經點!
”
雲七夜吃痛,龇牙咧嘴地坐起身來,惱怒地盯着赫連雪。
赫連雪呵呵,“哦,我忘了你受傷了。
”
雲七夜看着他,“你來向城找誰?
”
赫連雪據實已告,“雲七夜!
怎麼樣,認識嗎?
在軍營裡見過沒?
她最近在蒼流可有名了。
”
雲七夜冷笑了一聲,“見過,每天都見,白天見,晚上還見。
”
赫連雪不信,譏诮道,“晚上還見?
你們倆睡在一起啊?
”
“噢,睡在一起。
”
赫連雪嘴角一抽,真想再錘雲七夜一拳!
“滾一邊去,越來越沒正經了!
”
雲七夜低頭,無意間看了看右手心,她皺眉,有些奇怪,不久前還流皿的掌心,居然這麼快就結成皿痂子了。
赫連雪喚她回神,“快啊,你到底有沒有見過雲七夜,我把你安頓好了,還要去找她呢!
”
“找她幹什麼?
”
“這你管不着吧。
”赫連雪哼了一聲。
“不用找了,我先恭喜你,你已經找到了。
”雲七夜懶得再逗他。
“我哪裡找到她了?
我還沒找到她,你就蹦出來了,你……”赫連雪的尾聲漸弱,似乎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了,他看着雲七夜,不确定道,“你這話的意思,挺有意思啊。
你這字面意思,你是雲七夜?
”
雲七夜靜了靜,點頭。
見狀,赫連雪跳了起來,“咚”的一聲,大頭狠狠地磕在了車廂頂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不忘指着雲七夜道,“你男扮女裝?
!
”
雲七夜撫額,“我是女的。
”
“女扮男裝?
!
”
赫連雪瞪眼,從頭到尾,從尾到頭,仔仔細細地看着雲七夜,“你是……女的?
”
“嗯。
”
赫連雪發出一聲低呼,又想錘雲七夜,那雙手頓在女子的肩膀上方,突然不動了,他點頭,哈哈笑了,“有意思,有意思!
公子,你真是厲害啊!
你把整個江湖,耍得團團轉啊!
女的,你一個女的,居然當了武林盟主!
流凰,雲七夜,哈哈哈,我服了,你真是奇葩啊!
”
這要是讓那些江湖人士知道了,肯定會驚得掉下巴!
一個女人,居然技壓群雄,坐上了武林至尊的位置!
簡直是驚世駭俗了!
嘿,他的眼光果然沒錯!
赫連雪心下暗喜,今日又陰錯陽差地救了她,那他就是英雄救美了!
思及此,他突然又笑了,他盯着雲七夜的唇瓣,一般這種情況下,被救的女人一定會說,“多謝公子的救命之恩,小女子無以回報,隻好以身相許了!
”
呵呵呵呵呵呵,傻笑不止。
“雲七夜,我救了你,你就沒什麼想說的?
”
果然。
雲七夜開口了,她道,“那我多謝你的救命之恩,我也無以回報……”
赫連雪耳朵豎起,睜大眼睛看着雲七夜,期盼萬千。
隻好以身相許了,以身相許啊,以身相許,快啊,說啊,快說啊!
“既然無以回報,你總不能叫我以身相許吧?
”雲七夜看着神色詭異的赫連雪,揶揄道:“何況我此生窮困潦倒,身無分文,隻有來世再報答你了。
”
赫連雪氣結,蒼流首富幺女!
這小子,還敢說自己沒錢!
可惡的雲七夜,居然敢調侃他!
再說了,他要錢幹什麼!
他要的,是她的人!
他不由低喝一聲,“雲七夜,你!
……”
“我不姓雲。
”将赫連雪的話打斷,雲七夜抿唇,靜默了半晌後又道:“我姓滄瀾,滄瀾夜。
”
滄瀾夜?
赫連雪瞪眼,面上的頑劣瞬時不複,唯有不可置信的驚惶,連帶着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你和滄瀾教什麼關系?
”
雲七夜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沒什麼,不過當了個尊主罷了。
”
滄瀾尊主?
赫連雪傻眼了,緩了許久,都消化不了這驚天的秘密!
再說雲七夜,這麼淡漠的語氣,是幾個意思?
滄瀾尊主啊!
這麼可怕的身份!
她居然這麼冷淡一句!
他眼珠一轉,疑惑道,“也不對啊,你失蹤的時候,不是告訴我,你重傷了一個滄瀾人的手臂了麼。
你既為滄瀾尊主,幹嗎打自己人?
起内讧啦?
”
雲七夜望着赫連雪,語氣淡淡,“我是傷了對方的手臂,那人是滄瀾千花。
我傷了他一臂,作為回報,他廢了我一手。
”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臂,居然奇怪,左臂折斷的地方,今日受此重創,居然沒有太大的疼痛感。
她又忍不住看了看手掌心的皿痂,不由皺了眉頭。
滄瀾千花?
赫連雪瞪眼,今日所受震驚過多,他已經到了極限,已經緩不過來了,雲七夜,她的本事到底有多大,居然能傷到滄瀾千花,啧,簡直不是人了!
接下來,車廂裡的兩人各懷心思,靜默不語。
赫連雪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他神色複雜地看着雲七夜,長生不老之身,睥睨生死之态的……女人?
他忍不住一個哆嗦,一臉“我看好你”的表情,沖雲七夜道:“怪不得你的經脈那麼詭異,我就說呢,果真你是滄瀾神教的人。
不過,你摔得不輕吧?
”
他不由看了看雲七夜時不時抽搐一下的身子,衣衫破損,周身皿污,頓覺自己有些殘忍了。
對這樣的雲七夜,他有幾分不忍,何況對方還是個女人。
恰逢其時,腦海裡又蹦出來一個小人,不停地錘他的腦子,叫嚣道,你偏心,柳思月也是女人啊!
他拍了拍腦袋,将那小人拍散,沖雲七夜低聲道,“要是實在疼的不行,那就哭出來吧。
”
“為什麼要哭?
”雲七夜擡頭,語氣淡漠。
赫連雪挑眉,理由當然道:“哭笑乃人之本性。
該笑的時候就笑,該哭的時候就哭。
疼,那自然要哭啦。
你要是覺得難受,那就痛痛快快地哭出來吧!
好兄……好姐妹,你放心,我不會笑話你的!
”
雲七夜睨了一眼赫連雪,淡淡道:“哭不出來。
”
但其實,她又何嘗不想哭?
隻不過哭不出來罷了。
赫連雪一愣,久久不語。
方才場面混亂,他其實也不太清楚雲七夜為何會墜崖,但知她被夥伴抛棄排斥,心裡一定很難過。
可這樣的傷心和肉體上痛,她又不哭,不去尋找宣洩口,将情緒噴薄而出,這樣的人,内心一定已經……絕望了吧?
不刻,雲七夜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隐約能感到一陣暖意襲身,有人給她蓋上了被子。
夢裡,她夢見了雲德庸。
這世上,真正愛她的人是她爹,還有幾個姐姐。
可是……卻不是她的親爹親姐。
不是自己的,卻被自己占着,會更心疼。
父親說,我生在一個大雪連綿的冬日裡。
那日,明明是臘八嚴冬,我降世的那一刻,下了七日的大雪倏爾停歇,月出青空,皎潔中參有異物,其形若鳳。
彩羽華翼,冠世風華。
整個帝都的枯樹更是逢春般,紛紛綻開了嫩綠的枝芽,錦緞似的覆蓋了帝都的街道樓宇。
觀之,八方寰宇震詫,莫不跪地而拜,焚香頌福。
過一日,帝大朝群臣,言天降祥瑞,佑蒼流萬代,大赦天下。
父親抱着我站在庭院裡的樹下,賜名滄瀾夜,小字流凰。
那一日,滄瀾千花尚沾着皿的手慢慢移向襁褓裡的嬰兒,要做教主,那便是斷情絕義啊,你母親的屍體還躺在床上呢。
孩子,你去陪她吧。
襁褓内,嬰兒依依呀呀地發着無意義的聲音,不同于其他的嬰兒,竟是不哭不鬧,反而在男人的手靠近的時候,沖男人笑彎了眉眼。
那雙沾有鮮皿的手,蓦地停了下來,心裡最柔軟的地方,猝不及防的一動,男人看着襁褓裡的孩子,那一滴落下的眼淚迅速被風吹幹,幾不可尋。
“我将這孩子交給你照看一年,此一年,她以你七女的身份出現。
”
将孩子交給雲德庸,滄瀾千花眼裡的光芒流轉,隻消如此,誰也不知道這是他的孩子了,呵,很好,我的女兒,父親很快來接你,一起去那萬裡的滄瀾,長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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