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陸乙(二更)
甯止原本平靜的神色,微微變動。
半晌後,他似是想通了什麼,淡淡道,“既是如此,那就莫要強求了,回向城吧。
”
秦宜不甘心,勸道,“殿下,他還留下本醫書,皆是他畢生所學,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反正咱們已經來了,何不去碰碰運氣?
”
甯止垂眸,思量了半晌,點頭,“好。
”
雲七夜見他二人模樣,又聽他們的對話,心下暗忖,莫不是甯止是來容城求醫的?
容城有什麼名醫嗎?
她在北齊數年,很快從腦子裡搜索出來一個人的名字——陸乙。
隻是看他二人神情郁郁,難不成求醫被拒了?
她記得陸乙的脾氣很怪,隻看疑難雜症。
這點上,甯止很是符合。
那為何這二人,一臉失意?
廣聚軒,容城最熱鬧的茶樓。
這茶樓裡的天地,寬廣大氣。
茶樓兩層,底下一層,西邊正中央有一處高台,台上放着一桌一椅,台後是一個巨大的屏風,刻着栩栩如生的飛天孤雁。
高台下擺着許多桌椅,四四方方。
第二層從第一層邊上繞起,透過欄杆,可以看見那高台上的表演。
那高台,正是說書人的天地。
此刻,茶樓裡坐滿了聽說喝茶的客人,說書的老頭兒懷抱三弦,右小腿上綁着一隻刷闆,這兩個物件都是他的打擊樂器。
此外,他的右手虎口上,還挽着一個小小的連花樂,利用彈撥三弦時的顫動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
有了這個蓮花樂,彈三弦就有了很别緻的聲音,顯得熱鬧了許多。
說書時,前面往往會加上一個小段子,才開正本。
待段子說完,說書老兒捋了捋幾乎要垂到兇口的花白胡子,咂咂嘴巴,清清嗓子,握着折扇踱了幾圈,待茶樓裡的吃客許多目光投過來時,才吐了一口氣悠悠然開講。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後商周。
英雄五霸鬧春秋,頃刻興亡過手。
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
前人田地後人收,說甚龍争虎鬥。
今天,咱們要說說,那大敗辛烏凱旋而歸,引得全蒼流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甚至是夫人們激動到徹夜難眠的——九殿下!
”
“好!
好!
”一聽要說甯止,茶客們立時起了興緻,紛紛拍手叫好,還有往小徒弟手裡的托盤砸賞錢的。
說書老頭拍了個驚堂木,正式開講,“世人都知道九殿下位居高位,英姿勃勃,正是年少得志,一派風流的好模樣。
卻鮮少有人知道,他這一路來的波折不斷,今日老朽便與諸位說道說道。
”
甯止三人在前排買了個座位,才坐下來,便有眼尖的小二上了熱茶,幾碟瓜子蠶豆,退了下去。
“這曆史上,許多厲害人物出生前,或者出生時,都伴有各種異象,像夜吞北鬥,日月入懷,好多都被寫進了正史之中,可謂聖人皆無父,感天而應。
”
“先說說這帝王,一般出生前,其母多會夢見神人,或者天龍入懷。
其中就以漢高祖劉邦為代表,《史記》記載其母劉媪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
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
已而有身,遂産高祖。
還有星辰入懷的,詩仙李白的母親生他之前,就夢見了長庚星。
史書有雲,白之生,母夢長庚星,因以命之。
”
“說回正題,要說咱們的九殿下,生母蘭妃姬氏,一日乘船遊玩之時,天空中突然飛來一條神龍,結果她回去之後,就懷孕了,不過這也不稀奇。
”
“這還不稀奇?
”底下有人質疑。
說書老頭兒笑,“皇上是天子神龍,那他的孩子,自然就是龍子了嘛,就算不得稀奇咯。
”
“……也對。
”
老頭兒喝了口熱茶,三弦響起,繼續道,“懷胎十月,蘭妃娘娘生了九殿下。
九殿下出生的時候,産房上出現了一大團青色的雲氣,翻騰缭繞,就好像遮蔽陽光的華蓋一樣。
那青雲,足足保持了整整一天,見到這奇異景象的人都感覺到,這個孩子未來的身份和地位必然不同凡響,這絕不是普通人所能擁有的的氣運!
”
“哇!
”衆人都是第一次聽說,不由驚呼,不愧是九殿下,厲害厲害!
就連甯止,眼角一抽,也是第一次聽說。
說書老頭兒非常滿意現場的效果,繼續吹,啊不,繼續講來,“非但如此,産房之内,還出現了赤紅色的光氣,并且充滿了奇香!
諸位有所不知,就因為這個,九殿下又被稱為香孩兒。
此外,他出生後的三天裡,他的身體并非常人的肉色,而是金黃色!
怎麼樣,厲害吧?
金黃色啊!
可是皇家的專屬顔色!
”
“噗——”雲七夜強忍了許久,才沒讓這一口茶水噴出來。
這說書先生,吹得也太離譜了吧?
還金黃色,那不就是超級嚴重的黃疸嗎?
她扭頭看了看甯止,忍不住偷偷聞了聞,呿,哪裡有什麼奇香,還香孩兒哩!
甯止扭頭,就見雲七夜宛若獵犬,靠近他的身子嗅聞,他立即朝秦宜那邊挪了挪,擺明了嫌棄她。
“天生異相,這就注定了九殿下生而不凡,異于常人。
他英雄氣概,威壓八萬裡,體恤弱小,善德加身。
但是偉大的人物,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
九殿下年幼時,母早逝,自己又患了異疾,可以說是十分凄苦了。
但是他并沒有被打倒,而是堅強求生,靠着自己的才智,赢得了出頭。
話說那一日,皇上帶着衆位皇子去圍場狩獵……”
台上,說書老頭兒搖頭晃腦,嘻笑怒罵,表情誇張。
他時而扮男,時而扮女,滑稽幽默,令人目不暇接,啼笑不止。
說到高潮時,場内不時爆發出哄堂大笑,整個茶樓沉浸在一片歡樂之中。
說到悲苦時,老頭兒聲音嘶啞,如泣如訴,聲淚俱下,聽得衆人也是情不自禁,淚流滿面,再加上弦音低沉,似斷非斷,悲從中來,整個茶樓一片悲恸。
“要說九殿下的武功,那也有些名堂,稱之為‘九天十地、霹靂金光、雷電掌’!
隻消此掌打出,方圓百裡,不論人畜蝦蟹跳蚤,全部都化成了飛灰!
”
“哇哇哇哇!
”衆人又驚呼,紛紛往托盤裡賞錢。
說書老頭兒越說越興奮,蓦地,一記聲音響起,“都說你們容城的陸乙,醫術超群,最擅長治療疑難雜症,是敢和閻王搶生意的人,九殿下怎麼不找他來看病呢?
”
說話的,正是秦宜。
說書老頭一頓,瞅了一眼秦宜,驚堂木一拍,“嘿,客官有所不知了吧?
一看您就是外地來的,陸乙那人,是很厲害,可是脾氣也怪,非怪病不看。
九殿下遠在乾陽,想來是沒聽說過他的名号吧,要不然早來了。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九殿下就算聽說了,也沒什麼用了。
”說完,一聲歎息。
雲七夜正欲喝茶的動作一頓,擡眼看說書人,等着他的下文,可半天,那老頭兒就杵在那兒,端着,就是不往下說。
有人忍不住了,焦急道,“你這老頭兒,倒是快說啊!
”
“往下說也行,隻不過……嘿嘿。
”老頭兒但笑不語。
聽衆早就被勾起了好奇心,“诶,老陳頭,你倒是快啊!
給咱們說道說道啊!
”
“對對對,說道說道!
”
“這個嘛……”說書老頭兒撥撩着三弦,故作深沉。
“哎喲,你這惺惺作态啥啊?
來來來,給你!
”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有人扔了一串銅闆,砸到了托盤裡,發出叮咣聲響。
诶,這聲音,真好聽!
對味兒!
老頭兒笑得眼睛都沒了,摸了摸花白胡子,驚堂木一拍,“九殿下的事兒,咱們暫且告一段落,且聽下回分解。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咱們換個人說道,就說說咱們容城的神醫、怪醫,陸乙!
”
“在咱們容城境内,有這樣的一條大河,名叫容河。
它的東西兩岸,各自是一個村鎮,河東的那一個是陸家莊,河西的那個是曹家莊。
陸家莊原本也不出名,但是出了個神醫陸乙,前來求醫的人絡繹不絕,連帶着周邊開了不少客棧酒家,哦,還有藥鋪,一時名聲大噪,原本靠天吃飯的鎮民,齊齊有了生意外快,日子越過越紅火。
”
“要說這陸乙,年少學醫,遊曆四方,學了一身的本事,在陸家莊建了一座大宅院。
他今年四十有七,年少時娶過一妻一妾,妻呢,沒過幾年出了意外死了。
妾呢,受不住陸乙的性子,跟人跑了。
此後,陸乙也沒再娶,過着能喝酒吃肉的和尚日子。
”
“哎,要說這陸乙啊,成也敗也,都是他那别扭性子。
不愛說話,醉心醫術,不管對方是誰,天王老子也罷,他隻坐診,不出診,一年到頭隻看疑難雜症,因此得罪了不少達官顯貴。
不過他這人還是很不錯的,得來的診金,大多分救濟了貧苦的鎮民,還另建了一處宅子,收養了很多無家可歸的孤兒老弱。
”
轉回正題,陸乙雖然怪,但他有一個好朋友,就是曹家莊的曹飛虎,兩人自幼就十分要好,長大以後更是成為了莫逆之交。
隔三差五,兩人都會乘船過河,去看望對方。
從去年初冬的一天開始,每次陸乙渡船在曹家莊靠岸的時候,他總是能見到岸上有一個清麗标緻的女子,也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面帶笑容,含情脈脈地注視着他,眉宇間流露出無限的愛意。
起先的時候,陸乙并不以為意,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的過去,陸乙還是逐漸被那女子吸引了,尤其那女子,有着一雙清澈明媚的眼睛,模樣更是生得嬌媚柔軟。
陸乙知道,這個女子每次都會在他渡船的時候,來到碼頭守侯着他。
陸乙數十年來,波瀾不驚的心,居然微微有些動了。
他想,這個女子,是不是愛慕自己?
終于有一天,陸乙忍不住和曹飛虎說了此事,他說,“我想這個女子,一定是你們曹家莊的人吧。
我每次渡河來找你的時候,總能看見她獨自站在岸邊,深情地凝望着我的渡船。
我想……想請個人來作媒,娶她過門,你覺得如何呢?
”
聞言,曹飛虎沉默了半晌,才開口答道,“你說的這個女子,我知道。
不過我勸你,不要對她有任何的念頭。
總之……你還是算了吧。
”
“為什麼?
”陸乙不解。
曹飛虎歎了口氣,“你們兩個不合适,再說了,你又不了解人家,萬一……總之,不合适。
來,别說她了,我最近得了一些上好的龍涎香,你來瞧瞧。
”
“……好吧。
”
曹飛虎這樣欲言又止的勸告,必有緣由,不便多說。
陸乙也隻好死心,作罷了。
但是這以後,每當陸乙過河去看曹飛虎的時候,那位多情美麗的女子,仍然還是和以前一樣,伫立在岸邊,微笑地看着他。
時間一久,陸乙終于無法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感動和愛意,于是,他将事情的經過禀告了母親,并央人向這位女子的家裡說媒。
要說,陸乙也算是陸家莊的大戶人家,名氣又大。
陸家請的媒人一出面,那位女子的家長立刻喜出望外地答應允了這樁親事,兩家約定于來年的正月十五完婚。
不料,就在約定婚期前的幾天,陸家莊裡突然來了一位自稱是算命先生的人。
此人姓馮名半山,就住在離大河不太遠的馮家莊。
馮半山一來到陸家莊,就繞着陸乙家的房子,嘴裡不停地喊道:“鐵口箴言,諸葛神算,有哪一家需要算命的啊?
”
陸乙的母親雖然不迷信,但是在兒子即将成婚的前夕,也想聽些算命先生的吉利話。
于是她命人将馮半山請到家中,為兒子和未來的兒媳算命。
馮半山在算完兩人的八字卦相之後,突然大驚失色地說道,“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你未過門的兒媳婦是白虎星下凡啊,将來進門之後,必定會有皿光之災!
”
聽馮半山這麼一說,陸母大驚失色,慌忙問道:“那請問大師我們陸家該如何是好啊?
聘禮已經送出,兩家約定的吉日也已迫在眉睫了!
”
馮半山想了會兒,答道:“依我之見,你們陸家應該盡快退掉這門親事,何苦為了一個兒媳,害得你們這樣有名望的家族災難連連呢?
”
陸母聽從了馮半山的話,立刻央請媒人向那位女子的家長提出退婚。
不料,女方的家長收了聘禮,死活也不肯答應陸家的退婚請求。
無奈之下,陸母隻好又去找馮半山商量對策,馮半山回家思索了幾天後,為陸母出了一個主意。
說到這兒,說書老頭兒清了清嗓子,倏地又停了下來。
大家夥正聽到興頭上,哪裡能容他!
紛紛叫喚,這老頭兒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