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媛被他的聲音吓了一跳,擡眸看向他。
賀緘的眼睛黑黝黝的,很深很深,仿佛能将人吸進去。
她多少有些困惑,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
賀緘卻收起視線,拂袖信步而去。
果然是她想多了。
且說湯媛經此一禍,卻也因禍得福,得到了賀緘精神與物質的雙重關懷。
大概從賞賜碧玺那回開始,男神待她就比以往親近許多,呃,用“親近”來形容好像不太貼切……
然而她又開始做噩夢了,已是第三回。
夢境依舊光怪。
飽受困擾的湯媛在被窩裡翻來覆去,夢裡的她沿着一重又一重的門扇前行,立在白玉石欄中的老梅樹香寒徹骨,她也不知自己要去什麼地方,可一走得慢了,前面的宮人便會催促她,“媛貴人,您快些吧,萬一陛下歇息了奴婢可不敢帶您進去。
”
媛貴人?
湯媛露出迷惑的神情,感覺有些怪異,低眸一晃,原來她胖了,肚子都鼓了出來,再擡起眼皮,那名宮人卻已不知所蹤。
這是哪兒呀?
她挺着好像四個月的肚子四處亂走,踏入溫暖的沒有風雪的閣中,淡淡的沉水香袅袅娜娜,暖閣裡曳地的紗幔幽幽翻飛,有奇怪的聲音綿綿軟軟,斷斷續續……她看見榻上烏黑的長發,海藻一般的旖.旎,長發下是年輕女子薄汗浸浸的嬌美面龐。
美人緩緩睜開眼,發現了外來者,驚呼,繼而抱住伏在身上的男人。
那男人亦是緩緩的回首,是賀緘,他身下的女子是馨甯。
心髒似是被一隻手驟然揪緊,湯媛瞠目後退一步,喃喃道,“我……你們……”
賀緘卻倏然起身似是要抓她手臂。
媛媛!
媛媛,乖……
湯媛尖叫一聲自夢中驚醒。
為何每次隻要她一接觸賀緘,就會做各種羞羞的夢?
不能夠啊,她真沒……絕對沒有猥.亵男神的意思啊!
湯媛抹了把額角的汗,兇.脯因喘息而起起伏伏。
隻是一個夢而已,心髒為何撕裂般的疼痛?
她披衣下床,輕輕推開屋中朝南的小窗,凝望深宮之上的那一方夜幕。
這算不算一種警告?
警告她莫因賀緘的溫柔而生妄念。
倘若執迷不悟,夢中之境未嘗不會成真。
不過夢中的他能得到心愛之人也是可喜可賀。
湯媛百無聊賴的給窗台的花盆翻了翻土。
賀緘的心上人是馨甯鄉君,這是個連徐太嫔都還不清楚的秘密。
那麼湯媛是怎麼知曉的?
甯妃娘娘薨逝那年,賀緘的處境越發艱難,隻有青梅竹馬的馨甯鄉君仍舊如往時一樣關懷他。
長春宮上下的宮女包括湯媛在内皆對這位美麗的鄉君很是尊重。
後來湯媛随徐太嫔去了壽安宮,心裡卻還惦記着他,許是冥冥之中有什麼感應,那日,她竟在梵宗樓遇見了沉默獨坐荒蕪藤榭下的他,身上的袍服已經呈現灰舊的顔色,十幾歲的少年人,正是如栢如松般欣欣向榮的年紀,他卻像是蒼老了,憔悴了,呆呆望着一地落雪。
她走過去才發現他的臉色呈現一種不正常的潮紅,原來整個人都燒傻了,那時她也顧不上太多,慌忙解下披風覆在他身上,用力暖着他的手。
他長長的睫毛始終低垂,掩映着閃爍的淚光。
他說,“阿堯,我隻有你了,你陪我好不好?
”然後傾身噙住她顫抖的雙唇。
阿堯是馨甯鄉君姜堯的乳名。
是留給最親密的男人呼喚的。
她在他神志不清的一吻中發現了一個玫瑰色的秘密。
原以為賀緘可能這輩子都不會記得自己于病中親過一個戀慕他已久的小宮女。
誰知他一痊愈便将她扯到角落問話,問當時他除了親她有沒有做更過分的事?
她說沒。
他松了口氣,塞給她二十兩銀子哄她乖,不準說出去。
又含蓄的表達她依然是個好姑娘,不會懷孕的。
她捧着銀子手有點兒抖,二十兩!
!
三個月的月例啊!
!
明明是她占了男神的便宜還能有錢拿!
可是她一點也不開心。
最後,他又溫柔的哄着她,問他有沒有說奇怪的話?
她說沒。
他又松了口氣。
她好心道,不過你喜歡馨甯鄉君為何不敢讓她知道呢?
憋在心裡很容易生病的。
他喜歡那個女孩喜歡的發高燒,卻還避開所有人,這是多麼危險的事!
湯媛自己沒機會獨占他的人與心,但希望他能與心愛之人永遠在一起。
當時賀緘的臉色變了好幾種顔色,還以為他要矢口否認,誰知他沉默片刻,竟點了點頭,卻道,如果不能給喜歡的人安全感,大聲說出來隻會讓她覺得負擔。
那之後,他一直不曾與馨甯鄉君告白,不過看得出,他将她放在了心裡。
反正,湯媛相信賀緘終有一日會打動太後迎娶馨甯。
二月廿五,壽安宮如往常一樣充滿了生活氣息,大宮女在暖閣伺候徐太嫔練字,小内侍去花圃裡澆水,幾隻京巴狗兒則是撒了歡的滿園子跑。
此時的湯媛傷口已結了層薄薄的痂,有點癢,忍不住想撓就被太嫔一巴掌拍開。
徐太嫔沒好氣道,“你還想不想嫁人了?
”
像湯媛這麼大的姑娘一聽嫁人哪個不是臉紅的恨不能挖個洞鑽進去,偏她就笑的嬌嬌憨憨。
湯媛道,“想,但也不想。
”
徐太嫔哦了聲,“說來聽聽。
”
“想是因奴婢喜歡小孩,想要很多可愛的小包子;不想則是因……嫁了人奴婢就不能像現在這般服侍娘娘了。
”
徐太嫔橫了她一眼,“那也得嫁人。
先前本宮多少存了些私心,打算把你留到二十歲。
反正有本宮與三殿下在,怎麼也能給你找戶本分殷實的人家。
現在怕是留不住了。
”
她已經被卷入是非,成為兩宮争鬥的犧牲品。
再一個,以皇後的心性,越是達不到目的則越生疑。
按照以往慣例,最遲下個月底,也就是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景仁宮關于掌寝的懿旨就要下達各位當選宮女手中,統一安排至雎淇館受訓數月。
一旦湯媛的名字被寫進懿旨,那時恐怕太後也無可奈何。
徐太嫔掙紮了兩個晚上,終于下定決心,提前安排湯媛離宮。
她自忖在太後跟前還能說得上話,求個恩典放湯媛出去也不是不行。
難的是出去之後該如何打算。
湯媛無父無母,隻有個不成器的舅舅,當年為了五兩銀子就把她賣進浣衣局,現在長得這麼漂亮可就不止五兩,這一出去還不知怎麼被那渾球禍害呢。
可是不投奔舅舅,湯媛也沒處可去。
總不能讓她一個女孩子住在外面,不說危險,于名聲也是無益的。
最好的辦法就是利用這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為湯媛找一門好親事。
察覺了太嫔的用意,湯媛眼眶登時起了一層水霧,“娘娘,您不要我了麼?
”
“傻孩子,難道你還想在宮裡當個老宮女不成?
”
“媛媛願意。
”
“胡說八道。
你根本不知被時光帶走青春的過程有多麼恐怖。
”徐太嫔的眼底一片怅然,轉而又變得精神起來,安撫湯媛,“慌什麼,本宮再心急也不可能将你胡亂配人。
此事還需同賀緘商議,有本宮在,他絕不會虧待了你。
”
挑遠了不放心,倒不如就近。
原來徐太嫔打算在羽林衛尋一個踏實的少年郎。
然而踏實又肯上進的少年郎不會自己送上門,那麼隻好請熟悉他們的人出面,這樣的人非皇子莫屬。
如此,将來她也能時時知曉湯媛的消息,再有賀緘從旁幫襯着,怎麼也能幫這丫頭的夫婿謀一個正六品的官兒。
湯媛揉着眼睛哭了。
徐太嫔卻在笑,“這還沒嫁人呢你就開始哭嫁。
有這功夫還不如想想你想嫁個什麼樣的,黑的白的,胖的瘦的,本宮也好幫你參謀參謀。
”
這确實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找一個羽林衛的軍士,還有皇子和太嫔時不時照顧着,前途一片光明,不可限量。
湯媛緩緩抹淚,不禁想起昨夜那個夢,一顆還在猶疑不定的心蓦然顫了顫,遂擡眸含淚歡笑道,“娘娘,那可是委屈了羽林衛。
此前奴婢能想到的離娘娘最近的法子便是找一個司苑局内侍的親戚,羽林衛竟是想也不敢想的。
”
她哭的不能自已。
徐太嫔摸了摸她濃密的青絲,“又胡說。
有本宮在,他們得排着隊任你挑,誰敢看不上你?
”
這話說的,莫非是要強搶民男?
湯媛破涕為笑。
她這一笑,總算讓徐太嫔松了口氣。
說到底徐太嫔還是怕湯媛喜歡賀緘。
成全她吧,不過是一時舒坦了,日後有的是她哭的時候;反之,她若為此郁郁寡歡,自己這心裡也不會好受。
原來那日回去之後,香柳便将賀緘在壽萱堂附近等候湯媛的事說與她聽。
徐太嫔追問細節,香柳又一一回禀,既未隐瞞分毫也沒添油加醋。
沒想到老三竟對媛媛生了親近之心,何時開始的?
徐太嫔左思右想,未能理出頭緒,此刻她委實慶幸湯媛是個令人省心的好孩子,面對皇子的主動示好還能克制貪妄。
總有一天,這丫頭會明白宮外的生活有多麼好。
那是徐太嫔渴望了一輩子也沒求來的。
現在,她把這樣的機會雙手捧給湯媛,連帶着妞妞的那一份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