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甯以沫喚作四姨娘的女人心疼地把甯以沫抱在懷裡說:“這個孩子福氣可真薄,從小沒了娘不說,也從沒有得過爺爺奶奶的好。
”
甯以沫這才悚然意識到,原來和别的同學比,自己竟是那麼無所依傍!
是啊,除了爸爸以外,她還有什麼呢?
大院那間小屋子?
不,那是國家的。
可安此心的故鄉?
隻有這棟被常年煙氣熏黑的老屋子。
她對這個叫做故鄉的地方沒有任何記憶。
原來,在學校裡風采出衆的甯以沫,隻是一個沒有退路的可憐蟲,哪怕一個鄉下婦人都可以憐憫地說她“沒有福氣”!
離開故鄉的那天,甯以沫心情很凝重。
那種說不出的憋屈和陰郁,一直萦繞在心頭,直到過完整個寒假,她的心情才略微排解些。
新學期開始後,甯以沫變得比以前更愛學習了,連下課、午休時分,她都端坐在課桌前看書、做題,無論外界多麼喧嘩吵鬧,她充耳不聞。
她習慣于低垂雙眼,讓人無法看見她長睫掩映下的眸中,到底裝着什麼。
老師們對這樣的甯以沫都很滿意,隻有許荔覺得擔心,她總覺得現在的甯以沫哪裡不對了,現在的她,沒有了以前的輕盈天真,眉宇間有多了些老成氣。
她雖然還是成績出衆的學習委員,但是一舉一動間已經不再有發自内心的自信、笃定。
那期中考,不負甯以沫的刻苦,她以甩開第二名二十幾分的好成績拿下了年級第一。
接下來的全校大會上,表現出衆的甯以沫被年級組選為初中部的優生代表上台講話。
那是甯以沫第一次站在全校學生面前講話,當她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時,排山倒海的壓力壓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盡管緊張,但是早已爛熟于心的演講詞還是冷靜機械地從她口中冒出來。
她一邊講話,一邊放眼去看底下人的反應,幾乎所有人都在看她,有的人是崇拜,有的人是好奇,有的人是嫉妒,有的人是不屑。
很快,她就從人群中捕捉到了一束特别的目光,她定神迎着那目光看去,遙遙對上了一雙意味深長的熟悉眼睛,她的演講打了個磕巴,慌忙移開眼神,直到演講結束。
等到所有光輝事迹都表彰完畢後,學生處的負責領導繼校長之後上台,他嚴肅地指出,最近有一批高年級的學生和社會上的小團體勾結,在學校搞破壞活動,打架鬥毆,勒索低年級學生。
學生們的議論轟然炸開了,這種勁爆新聞明顯比優生表彰來勁得多。
那位領導喊了幾次“安靜”後,宣布了一批勸退名單,念完那串名單後,他又宣布,還有一部分人,因為錯誤情結較輕且悔過态度良好,學校做留校察看處分。
但是校方決定讓這些學生在主席台上集體亮相,念他們的悔過書,以儆效尤。
說完,他開始點名。
被點到名的學生垂頭喪氣地出列,慢吞吞地上台站好,很快,台上就站了五六個高個子的學生。
甯以沫擡頭掃視了下那群人,果然都是一副神情頑劣、吊兒郎當的樣子。
她一個念頭還沒轉完,一個聲音傳來:“高一(5)班,辜江甯……”
甯以沫耳畔轟然一響,她疑心自己是聽錯了,驟然往人群裡掃去。
隻見一個穿藍白制服的高挑身影從人群中走出,從容自若地跨上主席台,轉身面向主席台下站定。
在看清楚他臉的那一瞬,女生群體裡響起了一陣“嘤嘤嗡嗡”的低聲議論。
許荔激動地拽了拽以沫:“天哪,這人好帥啊!
太帥了!
好可惜,是個壞學生!
”
甯以沫一言不發地看着台上多日不見的辜江甯,他是那群人中最高的一個,一般人高則容易瘦,但是他的身材很勻稱漂亮,哪怕是學校土得掉渣的藍白校服穿在他身上,都顯得格外熨帖潇灑。
他半垂着頭,略長過眉的細碎額發,略遮住他的水墨畫般的眼睛,高挺的鼻梁下,一雙天生帶笑的菱唇微微挑着,透着一絲漫不經心的輕蔑。
領導無奈地又叫了幾次“安靜”,這才讓這群人一起念悔過書。
這群壞學生個個蔫頭耷腦地捧着打印好的悔過書,和尚念經般地“嗡嗡”念着,隻有江甯,他依然站得筆直挺拔,帶着那股壞壞的傲慢氣,朗聲讀着那篇悔過書。
彼時,清晨的陽光透過主席台上附近的大葉梧桐,格外柔和地灑在他身上,在他優美的聲音裡,所有人都忘了,他念的是一篇讨伐自己的檄文。
連甯以沫都生出一種錯覺,覺得又回到過去聽他上語文課的舊時光。
那場大會散了後,被記住的不是甯以沫和高中組那位績優生代表,而是險些被開除的差生代表辜江甯。
上初中以前,女孩子們幾乎都統一喜歡那些學習成績好、教養好、看着有點小腼腆的男生,但是上了初中之後,這類男生就被女孩子們冠以“書呆子”之名打入冷宮,她們開始迷戀那些壞壞的冷酷男。
如果該壞男長得帥,又有一兩項“書呆子”們不懂的特長傍身的話,那簡直足以秒殺八成以上女生。
所以,符合上述所有條件的辜江甯很快就成了女寝室熄燈後的熱議人物。
據說喜歡辜江甯的女生很多很複雜,不但有本校全年級段的女孩,還經常很多外校的女孩、小太妹慕名在一中門口圍堵,想看看他的風采。
有關辜江甯的謠傳很多,傳到後來,他幾乎被神化了。
所以,當民間消息傳出學校建校五十周年晚會上,辜江甯會代表他們班表演街舞秀時,全一中八成的女生都沸騰了。
消息閉塞的甯以沫是在拿到節目單後,才知道辜江甯會有獨舞表演,而且不巧的是,甯以沫他們班的群舞,就在辜江甯的節目後面。
甯以沫他們班的文藝委員江橙看到節目單後,不禁抱怨說:“怎麼這麼倒黴,偏偏排在他後頭?
他一演完,很多人就不看節目了,剩下那些人,估計也沒心思看咱們的舞了!
”
甯以沫他們班作為天字第一号班,很受校方重視,所以班上的學生都有一種非常極端的集體榮譽感,無論什麼方面,都想做全校第一。
他們對這次文藝晚會非常重視,花班費請了一個舞蹈老師,編排了一支雲南竹竿舞,全班女生一起上,意欲從聲勢、氣勢上壓倒别的班。
可是上天這次好像偏不眷顧她們,竟抽到了這樣一支烏龍簽。
文藝晚會那天,甯以沫在後台見到了辜江甯。
彼時,甯以沫她們二十個女生都穿上了統一的舞蹈服,化好了舞台妝,拿着道具在後台候場。
大家正說話間,就見辜江甯在一群男男女女的簇擁下走進了後台。
他戴着頂耐克帽子,穿着件寬大的T恤,脖子上挂着根銀鍊,站在人群中間,很有些鶴立雞群。
甯以沫飛快地掃了他一眼,他臉上化了妝,不是以沫她們這種黑眼圈、大紅臉的鄉土妝容,他的妝容很自然,看着真有些明星範兒。
不過這樣透着社會氣的辜江甯,讓甯以沫接受不了,所以當他從她面前走過時,她下意識地低下頭。
她相信頂着這樣一臉濃墨重彩,就算是她爸爸來了,也未必能很快從人群中認出她來。
甯以沫班上的女孩充滿敵意地看着他往前台走去,等到他人走過了,卻又一窩蜂地跟上去,站在幕後,想看看他的風采。
甯以沫猶豫了一下,也湊上前,站在人群後面。
說實在的,甯以沫從小看他跳舞,沒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完全可以想象會是什麼場面。
勁歌熱舞一起,台下果然跟瘋了似的,叫的、吹口哨的,驟然而起的熱浪似乎要把大禮堂的屋頂掀起來。
底下的女老師們紛紛搖頭,眼睛卻一點也沒從熱舞中的辜江甯身上挪開。
熱舞中的辜江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翻轉騰挪地做着各種高難度動作。
等到一曲跳完,他微喘着氣謝了幕,謝幕時,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斜向了以沫她們那邊。
主持人報完幕後,甯以沫她們匆匆地上了台。
結果如江橙所想,台下不斷有觀衆在走,這群沒怎麼見過世面的小女孩頓時亂了陣腳,跳得大失水準。
不過好在她們的陣仗做得大,外行看着也算熱鬧。
回到後台時,她們發現辜江甯居然還在後台化妝間裡,大大咧咧地跷着二郎腿和先前那幾個人聊天。
江橙白了他一眼,快步朝外間的更衣室走去。
甯以沫她們都恹恹地跟着她魚貫往外走。
就在甯以沫快要擠出門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甯以沫!
”
聲音很響,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甯以沫遲疑着回頭,就見辜江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似笑非笑地走到她面前,有些戲谑地緩緩說:“怎麼?
想裝不認識我?
”
甯以沫還沒來得及答,一個燙着鬈發、頗有幾分像電影明星舒淇的妖娆女孩走了上來,伸手挽住江甯的胳膊,拿眼睛瞅甯以沫,問:“這是?
”
“我……妹。
”
“你妹妹可真多。
”那個鬈發女孩不滿地說,眼睛又瞟向甯以沫,見她化妝成那樣,土裡土氣的,眼神裡頗有點看不上她。
見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甯以沫隻好朝他點了個頭:“江甯哥。
”
“等會兒我幾個哥們兒請吃飯,你也一起去吧。
晚上一起回去。
”辜江甯笑笑說。
甯以沫看了看他身後那群“哥們兒”,又看了眼門口朝他們這邊張望的許荔,搖頭道:“不了,我卸妝還要很久。
”
“我等你。
”辜江甯的語氣堅定。
“可是……真的要很久。
我還是不去了。
”
“今天是我生日,這麼巧碰見,讓你去湊湊熱鬧都不肯嗎?
”辜江甯蹙起眉,“難不成當了優等生,就要和我們這樣的人劃清界限?
”
甯以沫覺得再說什麼,就顯得自己不近人情了,隻好說:“那等我一下。
”說罷,她錯開身子,默然走進更衣室。
更衣室裡,其餘女生都看着她不說話,氣氛很詭異。
甯以沫不聲不響地換好校服,洗掉臉上的油彩,用力揩幹淨臉後,放下盤成發髻的長發。
怕辜江甯他們久等,她隻簡單跟許荔交代了兩句就出了門。
辜江甯見了她,不自覺地笑了。
先前那個女孩起初沒認出她,見她朝他們走來,才反應過來,瞳孔驟然縮了。
眼前的女孩褪去重彩後,清純靜美得像一枝出水芙蕖,清瘦的身體裹在大一号的舊校服裡,别有一點怯不勝衣的柔弱感。
她撇了下嘴巴,箍着江甯的手就更緊了。
那是甯以沫第一次和那麼多社會青年吃飯,辜江甯的那些哥們兒年紀都不大,可都透着一股邪氣。
席間,那群人吆五喝六,觥籌交錯,不停地朝辜江甯敬酒,起哄讓先前那個女孩子親他。
那個女孩也不推拒,示威似的攬住辜江甯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甯以沫靜靜地坐在辜江甯身邊,埋頭吃着眼前的東西。
她見辜江甯來者不拒地喝着那些酒,眉蹙得越發緊了。
辜江甯勸了好幾次,讓她吃菜,見她不動,索性一再選了好菜往她碗裡堆。
散席後,辜江甯的一個哥們兒親自開車送他倆到了大院門口。
在那個年代,十八九歲的少年擁有自己的車可真是件稀罕事,甯以沫不禁瞟了那個開車少年一眼,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客套地笑了笑。
等車走遠,本來醉意醺醺的辜江甯忽然站直了身子,臉上的醉态一下子沒了。
他見甯以沫一臉詫異,解釋道:“剛才是裝的,像嗎?
”
甯以沫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徑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你怎麼了?
今天一晚上都沒見你有個笑臉。
”辜江甯追上她,問。
甯以沫停下腳步,猶豫了幾下,還是脫口而出:“你為什麼要和那些人玩?
”
“原來是為這個!
”辜江甯漫不經心地說道,“那你覺得我應該和誰玩?
和考第一名那些書呆子?
他們能幫我賺錢,能帶我見世面嗎?
以沫,實話告訴你,什麼知識改變命運,都是騙人的。
以後的社會,是用人脈和出身說話的。
”
甯以沫完全聽不懂他的話,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抿唇快步往前走。
辜江甯叫了她幾聲,見她不應,快步走到她面前擋住她:“你怎麼也不能理解我?
剛才那個開車的小子,以前就是東城胡同幫他爸爸賣羊肉片的,現在,他們家一年都賺五六十萬了,我們這些大院子弟呢?
除了點人脈關系,有什麼?
”
“可是學生就應該好好讀書,想那麼多賺錢的事情幹什麼?
”甯以沫義正詞嚴地說。
辜江甯有些動怒了:“因為有錢就不用讓人欺負,因為有錢就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
甯以沫兇口大力起伏了幾下,也怒道:“你強詞奪理!
你那叫堕落!
”
既然道不同,那自然不相為謀,她錯開他,快步朝家那邊走去。
辜江甯望着她快速遠去的背影,頹喪地低下頭,姿态寥落地站在原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在漆黑的夜裡,幽幽地說:“因為有錢,就可以讓我媽别去跟那些有錢人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