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混沌的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個我。
我們每一個人都有無數個自己,在這個冷漠的社會裡,溫暖地投影出繼續存活的力氣。
他們是我在世界上的另一個部分,完成了也完成着我無法完成的人生。
很多的夢境裡,他們圍繞着我,他們成為我。
如果從第一篇小說開始計算的話,我已經在編故事這條路上,走了七年了。
七年的時間非常漫長,差不多要到我如今年齡的三分之一。
在這個漫長的過程裡,有很多很多我創造出來的人物,他們都鮮活地存在我的記憶裡。
但是,唯一的一次,我感覺他們都活過來了,就是最近的《小時代》。
之前的很多角色,僅僅就是一個故事的人物,用他們編織起美好的故事,供大家感慨和唏噓。
而這一次的他們,像是很多很多個我。
我不知道是自己在這個社會裡變得越來越複雜,還是我的内心越來越分裂。
那天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我要給他們寫信,給這些在我小說裡兀自鮮活起來的人。
To:顧裡
要如何去定義你呢,千金大小姐還是冰冷計算機?
你用一種别人無法企及的高度存活在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是一副冰冷而鋒利的樣子。
他們說你是冷漠的,是不近人情的,是可恨的,是拜金的,是物質至上而人情淡薄的。
這樣說或許也沒有什麼不對。
每一個人都無可避免地長大着。
昨天的我們停留在溫暖的校園,酸澀而甜蜜的戀情和焦頭爛額的考試就是我們頭頂所有的天空。
那個時候我們暢想的未來,像是放在真空玻璃房裡的絢麗玫瑰,上面閃爍着晶瑩的露珠。
而今天,我們用一張憔悴而缺乏睡眠的面孔,清晨從地鐵裡面鑽出地面。
每一天的這個瞬間,都标志着我們在“過去”這個墓碑上,再添加一鏟泥土——我們正在一點一點地埋葬它。
我們變成了喝着咖啡對着電腦噼裡啪啦寫計劃案的大人。
我們變成了熬夜做方案做編排的大人。
我們變成了不再蹦蹦跳跳,不再穿鮮豔可愛衣服的大人。
我們被這個世界一天一天地改變着,同時我們也一天一天地去改變這個世界。
我并不了解這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
但是無論如何,它是我們繞不開的命運。
很多的時候,我想像你一樣,把所有圍繞在我生活周圍的人、物、事,全部量化成為數字,輸入我的電腦,然後用等價交換的原則和系統,去評價出一個取舍的方案。
這樣看起來簡單直接,而且無比強大。
但是我并沒有你那麼強大的力量,可以控制自己的喜怒哀樂。
我還是會為生活裡的一些虛榮而高興,為别人對我的失望而沮喪。
每天往那個叫作“心髒”的容器裡面,添加各種顔色,高興是紅色,悲傷是藍色,沮喪是灰色,虛榮是金色……一滴一滴的顔料滴答進去,然後被心髒攪拌成一團黑色的濃稠的湯。
也許人真的是要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才會活得比較強大。
你是這樣的嗎?
我以前一直覺得敢愛敢恨的人需要巨大的勇氣,而後來才漸漸明白,其實帶着冷漠面具生活的人,完全不在乎别人愛恨的人,才需要巨大的勇氣。
我們對人的愛或者對别人的恨,在某個意義上,其實是懦弱的表現。
我們控制不了内心的巨大欲望以及對别人的嫉妒和仇恨,我們放肆淋漓地用感性去生活,面對挫折的時候,激動地失控。
我想要變成你。
就像是在你的身上埋下了一粒種子,這個種子是我靈魂的一枚碎片,希望很多年之後,這枚碎片可以破土而出,長成巨大的森林。
它們在從海面上席卷而來的飓風裡,依然挺拔,在風裡搖滾着呐喊。
閃電照亮人間的同時,這片森林也清晰得如同翻滾的大海。
我希望像你一樣強。
像大海一樣強。
To林蕭:
膽小的細膩的,敏感的善良的,對人依賴的,軟弱而知足的你,在很多人的眼裡,你的個性被其他主角的光芒所遮蓋,你沒有顧裡的強勢,也沒有南湘的文藝氣息,更比不過那個離經叛道的唐宛如。
好像所有人都把你當作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這也許是你的一種生活态度吧?
我總是這樣想。
你留戀過去校園夕陽的溫暖,你也緊緊抓住自己身邊的朋友和愛人不放,像是一塊柔軟的絲綢,包裹着生活裡的各種甜蜜和悲傷,把它們襯托成閃光的珠寶。
你對這個世界沒有更多的追求,盡管你也默默地努力着,混合着失敗的眼淚和帶着屈辱的責罵。
它們來自你沒有接觸過的世界,你睜大眼睛,一步一步地走進這個光怪陸離的鋒利世界。
你像是過去的我,第一次莽撞地沖進這個社會。
傷痕累累,咬牙含淚。
這個世界像是突然被翻轉了180°一樣,露出了你完全不認識的一面。
物質沖擊着人類的情感,隻有真正被這些滔天巨浪所包圍的人,才有資格談論起所謂的理想和庸俗。
就像沒有真正從戰場上回來過的士兵,沒有資格談論戰争的偉大或者殘酷一樣。
我和你一樣,也對生活有着巨大的沮喪。
無論你付出了多少努力,别人不會看到,他們隻會永遠死死抓緊你跌到的時刻,時刻期望你摔倒,期待着你的生活突然間變成一團亂麻,突然就變得破敗褴褛。
你在這樣的世界裡面堅持着,所以你抓緊了顧裡的手。
我剛剛離開校園的時候,比你還要小。
那個時候的我,不清楚什麼名牌,不清楚上海上流社會精緻的生活是如何的面目。
當突然間變得光彩奪目的時候,我完全暈眩在刺眼的閃光燈裡。
我經曆過和你一樣的屈辱——當我穿着廉價的球鞋走進高級酒店時,服務員用那種眼光對我打量;出席某一些高級SHOW的時候,被負責宣傳企劃的人毫不客氣地對着身上已經精心準備好的衣服問:“我帶你去更衣室吧,你把便服換下來,我們這個是正式場合,你帶來的禮服呢?
”
我經曆過第一次逛名牌店的時候,店員眼睛都不轉過來看我的情景。
我鼓起勇氣問了一下其中的一件衣服,詢問是否可以拿下來試穿,店員依然沒有回過頭來,她對着空氣裡不知一個什麼地方,冷冰冰地說:“你不适合那件衣服。
”
真的,那個時候我看着那些衣服上的标簽,我一直都覺得他們的價格是不是多打了一個零。
還有很多很多這樣的事情,發生在這個冰冷的上海。
我很恨這個城市,但是我也很愛這個城市。
因為它像是一座天平,當你有足夠的重量,你就可以令另外一邊那些看起來高高在上的巨大砝碼高高地翹起。
我可以體會你晚上躺在被子裡哭泣時的心情,真的,我在很小的時候,已經感受過了。
包括有一次在網上,看見别人發的帖子:“他照片上那雙鞋,就是在學校門口的小店裡買的呀,好像才50塊呢。
啧啧,他不是作家麼,真窮酸呀。
”
混沌的光線,充滿噪音的空間,光和影變幻出的悲喜,沉甸甸地壓抑在兇口。
我們不斷地放棄自己,丢盔棄甲,然後最終在别人的身上,看見曾經熟悉的自我。
那一刻滾燙的眼淚,忍不住湧出了眼眶。
面具的力量,在于讓你不用扮演自己。
持續不斷地放映,是這個小小的人間。
To宮洺:
終于還是不可避免地寫到了你。
可是,我該如何來定義你呢?
你沒有表情的臉,其實是不是對人間的一種巨大失望和放棄呢?
我們小學的時候,一定會被老師提問:你将來想做什麼?
你的理想是什麼?
在那個時候,會得到老師表揚的答案,一定是“我想做一個小學老師”“我想做一個科學家”“我想做一個軍人”“我想做一個辛勤的農民伯伯”。
到了高中,我們開始要填報高考志願的時候,這些曾經受到表揚的理想,一定會換來家長、同學、老師的疑惑眼神。
他們希望聽到的是——
我要選擇金融系,成為優秀的銀行家。
我要選擇建築系,成為優秀的建築設計師。
我要選擇法律系,成為優秀的律師。
我要選擇牙科系,成為優秀的牙科醫生。
我要選擇會計系,成為優秀的注冊會計師。
“我們将來一定要賺很多的錢。
我們畢業後要去上海、北京這樣的大城市。
我們要有很好的工作,有高高的薪水,有足夠結婚生小孩的儲蓄,要能買得起房子。
我們要能夠開車去上班。
我們要能夠賺很多錢,把爸爸媽媽都接到大城市來。
我們要存錢,在父母年老多病的時候,可以照顧他們。
我們要有更多的錢,可以給自己的小孩子買好看的衣服,和性能高的電腦,不要讓他們去網吧上網。
”
老師和家長,同學和朋友,都在為這樣的理想而鼓掌。
誰都沒有點破,我們需要的,是錢。
宮洺,我有時候在想,我們的生活說白了,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像是一場随時都會皿肉橫飛的鬧劇。
我們為之失望的、雀躍的、激動的、悲痛的、感動的、憎恨的、惆怅的,都是些什麼?
幾百年之後,它們終究隻是人們回憶裡的一個暗角,撒滿了細軟的灰塵。
我很了解你的人生。
甚至有一部分,是我也能感同身受的。
你們是這個社會最上層的那群捕獵者,你們揮霍着别人每個月辛苦工作才能換來的薪水,去買一個玻璃杯子。
你們的雙腳幾乎不沾染俗世的塵埃,你們從黑色的高級轎車上下來,然後邁步走進鋪着紅地毯的寫字樓大堂。
你們出入高級的餐廳,幾乎從來不在家裡吃飯,但是家裡卻有最高級的整套廚具。
永久恒溫6°-18°的專用酒櫃裡,有一字排開的各種紅酒和香槟。
你們換手機換手表,就像換襪子一樣勤快。
你們手上提的包,有時候等于别人家客廳的價值。
人們了解的是這些光鮮亮麗的表面,鋒利得像是足夠切斷世界上所有人與你們的聯系。
但沒有人看見黑暗中的你們,沒有人見過你們真實的樣子。
當你們回到家關上門的時刻,一整個世界被你們關在了背後。
有一次在時代廣場和公司的人一起吃飯,準備下電梯去負一層的時候,轉身走進了底樓的GUCCI店。
看中了一雙白色的鞋子,試穿了一下,覺得蠻好,于是叫小姐包起來。
在她拿鞋子的時候,我出于好奇,問她:“這個鞋子,如果穿髒了,應該怎麼洗呢?
送去專業的幹洗店麼?
”
那個售貨員小姐聽了我的話之後,停下手上的動作,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微微帶一點高傲的樣子,對我說:“先生,這個鞋子的包裝盒裡有它的說明,不可洗。
”
我愣了一下,說:“那不用水,隻是幹洗呢?
”
“我說了,不可洗。
”
“那隻是用毛巾擦呢?
”
“不可以。
”
“那總要有辦法清潔吧,一雙鞋子總不能隻穿兩三天吧?
”我有點不耐煩了。
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店員小姐明顯比我更不耐煩。
她深吸一口氣,然後以一張冷冰冰的臉對我說:“先生,買我們這個鞋子的人,一般都不太走路,他們出門都坐車,或者說身處的環境都非常整潔。
如果您的生活環境并不好,或者說您需要擠公車、地鐵上下班,需要大量時間走路的話,我隻能說這個鞋子不适合您。
我并不建議。
”
店裡的光線又白又亮,照在我和她的臉上。
我們彼此都沒有表情。
這個世界并不是公平的,你要學着去習慣它。
世界上有人一鋤頭下去,就挖出了鑽石。
也有人辛苦地開山挖礦,最後一聲轟然巨響,塌方的礦坑成為他最後的墳墓。
那天在上網的時候,看見一個帖子,裡面在讨論我的作品,和我的生活。
裡面很多人,大概一百多個跟帖,看上去特别熱鬧的樣子。
他們的讨論分為兩個部分。
第一個部分是:我以前很喜歡他的作品,他寫的《夏至未至》,他寫的《愛與痛的邊緣》,裡面的小四多麼純真,單純的校園夢想,他簡單的學生生活,他和朋友在學校門口喝一塊錢的西瓜冰。
你看看他的現在,充滿了物質,他已經不再是以前的他了!
小四不要變啊!
我家裡有很多的書,歐美的,大陸的,中國台灣繁體版的,日文的。
各種各樣的書。
無論我是否看得懂,我都會拿起來沒事就翻一翻,看一看别人的設計,别人的想法,和别人的圖書出版理念。
而中文的小說,一看就是一下午。
但是我很少看自己的書。
我發現我再也不會回到我之前的那個歲月裡去了。
那個散發着遊泳池消毒水氣味的夏天,那個高三煉獄般的日子,那個香樟樹茂盛得像是濃郁的海洋般的季節。
我在那樣的年歲裡高喊着我不要長大我希望永遠做小孩子我羨慕彼得·潘我一定要去永無鄉。
但後來,我漸漸地放棄了。
因為在進入社會以後,我因為這樣單純的自己,而被無數的人嘲笑過。
人們不同情眼淚,人們不憐憫弱小。
當你委屈地在網上傾訴自己的痛苦,轉瞬之間,你的文字就被轉貼到了四面八方,無數的人用這些矯情和委屈的話語,作為攻擊你的武器。
像是自己親手擦亮了匕首,然後雙手奉上,讓别人刺穿你的心髒。
我也想要永遠都躺在學校的草地上曬太陽,我也想要永遠喝着一塊錢的西瓜冰而不會有任何的失落,我也想要永遠穿着簡單的衣服,聽着簡單的CD,過着簡單的十七歲的生活。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的生命裡,再也不會擁有另外一個十七歲了。
我也曾經嘗試過打車去參加上海的一些活動,對方接待我的人,用那種充滿了嘲笑和鄙夷的目光,看着我從出租車上下來時的樣子,他們親切地拉過你的手,對你熱情地微笑。
然後到後台的時候,他們和别人分享他們的喜悅:“我和你說哦,他窮酸得,車都買不起嗎?
”
我也經曆過第一次參加時尚雜志的拍攝,提着一大包自己喜歡的衣服去攝影棚,然後被雜志的造型師翻着白眼,在我的紙袋裡翻來翻去,找不到一件她看得上的衣服的時刻。
攝影師在旁邊不耐煩地催促着,造型師更加不耐煩地說:“催什麼催!
你覺得他這個樣子能拍麼!
”
鋒利的社會像一把刀,當它砍過來的時候,你如果沒有堅硬的铠甲,你就等着被劈成兩半。
他們讨論的第二個部分是:他的錢還不是我們買書給他的錢!
他拽個屁啊!
要是沒有我們買他的書,餓死他!
他能穿名牌麼?
真是對他失望!
小時候,在銀行工作的媽媽,因為多數給客戶一百元,而被罰了賠償,并且額外扣了一百塊工資。
在那個我媽媽月工資隻有一百二十塊的年代,媽媽流了兩個晚上的眼淚。
在我大概七歲的時候,爸爸買了他人生裡第一件有牌子的襯衣。
花了不小的一筆錢,但是爸爸笑得很開心,他站在鏡子面前,轉來轉去地看着鏡子裡氣宇軒昂的自己。
這些都是和錢有關系的,錢帶來的開心,和傷心。
但是,當我們花錢看完一場電影享受了愉快的一個半小時,當我們花錢買完一張CD享受了一個充滿音樂的下午,當我們在餐廳花錢吃了一頓美味的晚餐,當我們在商店買了一件漂亮的衣服心情愉快的時候,我們是不是會去對電影院、音像店、餐廳、商店的人說:“你們憑什麼賺錢?
要不是我們給你們錢,你們早就餓死了!
”
這是我看到第二個部分的心情,好像他們在看我的小說的時候,并沒有享受愉快的閱讀過程,似乎我的故事永遠都沒有給他們帶來過感動和思考。
似乎我并沒有辛苦地寫作,隻是在白白接受他們的施舍,他們給我的錢。
好像他們并不是心甘情願地購買圖書,而是我拿刀逼着他們買的一樣。
我覺得,自己像一個乞丐。
因為隻有乞丐,才會聽到别人對他說:“要不是我給你錢,你就餓死了。
”
在和媽媽的電話裡面,媽媽很氣憤:“你不要理睬他們。
你光明正大地賺錢,你不偷不搶,憑什麼做其他行業的人賺錢就是天經地義,而你辛苦地寫書給他們看,編雜志給他們看,還要受他們的侮辱?
!
”
我在電話裡和媽媽說,這沒什麼。
挂掉電話之後,我洗了個澡,然後繼續開始寫《小時代》最後的結尾。
這是我沒有睡覺的連續第四十九個小時。
出版社的截稿日懸在頭頂,我喝了杯咖啡,看了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02:10,然後繼續開始工作。
如果從樓下的草坪望上來,可以看見我房間孤獨的燈,亮在一整棟漆黑的樓裡。
但是,他們不會看見的,他們這個時候,正在享受甜美的睡眠和夢境。
他們看見的,隻是你清早提着LV,走到樓下,司機拉開車門你坐進去的背影。
他們嫉妒的眼光把你的後背戳得皿肉模糊。
“要不是我們給他錢,他早就餓死了!
他憑什麼穿名牌?
!
”
我明白你對這個世界的巨大失望。
因為,我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