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剛過,公寓大樓的地下停車場駛進一輛綠色奔馳,那是工藤邦明的車,草薙白天去他公司時已确認過。
一直坐在公寓對面咖啡店監視的草薙,立刻掏出兩杯咖啡的錢起身離席。
第二杯咖啡,他隻喝了一口。
草薙快步穿過馬路,沖進地下停車場。
公寓在一樓和地下一層都有入口,而且兩邊都是自動上鎖。
使用停車場的人,肯定會走地下一層那個入口。
草薙要在工藤進入公寓前攔住他。
若通過對講機報上姓名再登門拜訪,工藤便有充裕的時間思考對策。
幸好草薙先抵達。
正當他手扶牆壁調整呼吸之際,身穿西服的工藤夾着公文包出現了。
工藤掏出鑰匙,正欲插進自動鎖的鑰匙孔,草薙從背後叫住他:“您是工藤先生吧?
”
工藤腰杆一挺,似乎吓了一跳,順手抽回正要插進去的鑰匙。
他轉過身,看着草薙,臉上露出狐疑的神色。
“我就是……”
視線迅速掃遍草薙全身。
草薙将外套裡面的證件露出一角給他看。
“突然來訪很抱歉,能否請您配合一下?
”
“警察?
”工藤壓低聲音,滿臉狐疑。
草薙點點頭:“對。
想請教您關于花岡靖子小姐的事。
”
草薙盯着工藤,看他聽到靖子的名字有何反應。
如果他面帶驚訝或一臉意外,反而可疑。
他應該已經聽說這起命案了。
工藤皺起眉頭,旋即領悟到什麼似的縮緊下巴。
“哦。
是去我家裡,還是去咖啡店之類的地方?
”
“方便的話最好去府上。
”
“可以,不過我家很亂。
”工藤說着,重新把鑰匙插進鑰匙孔。
工藤家與其說是淩亂,毋甯說是冷清。
房間做了隐藏式儲物櫃,幾乎沒有多餘的物件,就連沙發也隻有一張雙人的和一張單人的。
工藤請草薙坐那張雙人沙發。
“喝點茶還是别的?
”工藤連西服也沒脫就問。
“您别客氣。
我問完就走。
”
“哦。
”雖然嘴上這麼說,工藤還是走進廚房,拿着兩個杯子和瓶裝烏龍茶回來。
“恕我冒昧,請問您家人呢?
”草薙問。
“内人去年過世了。
兒子現在因故住在我父母家裡。
”工藤用平淡的語氣回答。
“您現在一個人生活?
”
“是。
”工藤緊繃的臉色緩和下來,把烏龍茶倒進兩個杯中,一杯放在草薙面前,“您今天來是為了……富樫的案子?
”
草薙剛伸手去拿杯子,頓時縮了回來。
既然對方主動挑明,那就不用浪費時間了。
“對,是關于花岡靖子小姐前夫遇害的案子。
”
“她是清白的。
”
“是嗎?
”
“是啊,他們已經離婚了,毫無往來。
她有什麼理由殺他?
”
“當然,我們基本上也這麼想。
”
“什麼意思?
”
“世上有各種各樣的夫妻,很多事不是隻靠某種形式就能解決的。
如果說從離婚次日起就能斷絕關系,彼此互不幹涉,從此形同陌路,那就不會有變态跟蹤狂了,可現實并非如此。
一方想斷絕關系,另一方卻遲遲不肯放手,這種情形多得數不清,就算辦妥了離婚手續也一樣。
”
“她說和富樫先生已經很久沒見了。
”工藤的眼中醞釀着敵意。
“您和花岡小姐談起過這起命案嗎?
”
“談過,我就是擔心這事才去找她。
”
這點和花岡靖子的供述吻合,草薙想。
“換言之,您相當關心花岡小姐,而且打從案發前就很關心。
”
草薙的話令工藤不悅地皺起眉頭。
“關心?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既然來找我,就表明你知道我和她的關系。
我以前是她上班那家酒廊的常客,和她前夫也見過面——出于偶然。
我就是在那時知道了富樫這個姓氏。
新聞裡報道了這起命案,連富樫先生的照片都登了出來,我才會在擔心之下去探望她。
”
“雖說您是常客,可一般人不會做到這種地步吧?
工藤先生您是公司老闆,照理說是個大忙人。
”草薙故意語帶諷刺。
基于職業所需,他常這樣講話,不過他并不喜歡這種說話方式。
草薙這招見效了,工藤頓時怒形于色。
“你不是問花岡靖子的事嗎?
怎麼一直問我私人的事,難道你在懷疑我?
”
草薙堆起滿臉笑容,擡手猛搖。
“怎麼會?
如果惹您不快,我道歉。
我隻是看花岡小姐和您走得特别近,順便問您幾句。
”
草薙這番話說得四平八穩,但工藤依舊狠狠瞪着他。
工藤用力深呼吸後,點頭說道:“被這樣迂回刺探很不痛快,我幹脆直說吧,我的确對她有意思,是男女之間的愛意。
我一聽說發生命案,便覺得這是接近她的好機會,立刻去找她。
怎麼樣?
這個說法你滿意嗎?
”
草薙報以苦笑,那既非演戲也非職業技巧。
“唉,您别這麼激動。
”
“你不就想聽這個嗎?
”
“我隻是想理清花岡小姐的人際關系。
”
“這我就不懂了,你為什麼要懷疑她……”工藤側首不解。
“富樫先生遇害前夕,正在打聽她的下落,死前很可能見過她。
”草薙判斷,告訴工藤這件事并無大礙。
“因此你認為她殺了富樫先生?
警察的想法總是這麼一廂情願。
”工藤對草薙的話嗤之以鼻,聳聳肩膀。
“當然,我們并非隻懷疑花岡小姐,但現階段還不能完全排除她的嫌疑。
就算她本人是清白的,但她身邊可能有關鍵人物。
”
“她身邊?
”工藤皺起眉頭,然後恍然大悟般點點頭。
“我懂了,我懂了。
”
“什麼?
”
“你認為是她委托某人,去殺了前夫?
我等于是嫌疑名單上的頭号人物。
”
“我沒這樣斷定……”草薙說到最後,故意語帶含糊。
他倒要聽聽工藤怎麼回答。
“如果是這樣,除了我之外,應該還有很多人被詢問。
迷戀她的客人很多,畢竟她那麼漂亮。
我聽米澤夫婦說,就連現在,正有客人為了看她才去買便當。
這種人你是不是也該見見?
”
“要是知道姓名和聯系方式,我當然會去拜訪。
您認識這樣的人嗎?
”
“不,我不認識。
很遺憾,我向來不喜歡幹這種無聊的事。
”工藤比了個拒絕的手勢,“就算你一個一個跑去問也是白費力氣,她不是會幹出這種事的人,她既沒那麼狠毒,也沒那麼笨。
附帶聲明,我也沒笨到因為喜歡的人央求,就替她殺人。
您說您是草薙先生,對吧?
讓您白跑一趟,看來沒什麼斬獲。
”他一口氣說完,站起身,已在暗示:你就快滾吧。
草薙弓腰起身,但記錄的手仍保持原來的姿勢。
“三月十日那天,您像平常一樣離開公司嗎?
”
工藤霎時意外地瞪大眼睛,旋即目帶怒意。
“這次又想問不在場證明?
”
“可以這樣說。
”
草薙覺得沒必要掩飾,反正工藤已經生氣了。
“請等一下。
”工藤從公文包裡取出厚厚的記事本,啪啦啪啦翻了一陣子,然後吐出一口氣,“日程表上什麼也沒寫,應該和平常一樣,六點左右離開公司。
不相信的話,你可以去向我公司的職員查證。
”
“離開公司後呢?
”
“我說過了,日程表上什麼也沒寫,大概和平常一樣,回到這裡,随便吃點東西就睡覺。
就我一個人,沒人替我證明。
”
“您能不能再仔細回想一下?
我其實也希望嫌疑人越少越好。
”
工藤露骨地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再次垂眼看記事本。
“十号……對了,就是那天……”他自言自語地嘀咕。
“怎麼了?
”
“是我拜訪客戶的日子。
我是傍晚去的……客戶還請我吃燒烤。
”
“您記得時間嗎?
”
“準确時間沒印象了,大概吃到九點左右,後來我就直接回來了。
對方是這人。
”工藤取出夾在記事本裡的名片,是設計公司的人。
“謝謝您。
”草薙鞠了個躬,走向玄關。
他正穿鞋時,工藤突然喊住他:“警察先生,你打算監視她到什麼時候?
”
草薙默然回看着工藤。
工藤帶着滿臉敵意,繼續說:“就是因為監視她,才發現我和她在一起吧?
八成還接着跟蹤我。
”
草薙抓抓腦袋:“您真是目光敏銳。
”
“請告訴我,你打算對她窮追不舍到什麼時候?
”
草薙歎口氣,索性不再強作笑臉。
他凝視着工藤:“等到沒那個必要為止。
”
工藤還想說什麼,但草薙已轉身背對他說聲“不打擾了”,旋即打開大門。
出了公寓,草薙攔下一輛出租車,“去帝都大學。
”
司機應聲啟動車子,草薙翻開記事本。
他邊看自己草草做的筆記,邊回想和工藤的對話。
有必要查證工藤的不在場證明。
但他心裡其實早已得出結論。
那人是清白的,他說的是真話。
而且,他真心愛着花岡靖子。
正如他所說,願意協助花岡靖子的,很可能另有其人。
帝都大學的正門已經關了。
四處可見的點點燈光,閃耀在黑暗的夜空中。
夜裡的大學,似乎籠罩在詭谲的氣氛裡。
草薙走小門進去,和警衛通報來訪目的:“我和物理系第十三研究室的湯川副教授約好了。
”他這麼解釋,其實并無此事。
校舍内的走廊悄然無聲。
不過從一些門縫間漏出的光線可以看出,這裡并非空無一人。
想必正有些研究者或學生,正默默埋首于研究之中。
草薙想起曾聽說湯川也常留在實驗室過夜。
來找湯川,是還沒去工藤家之前就已決定的。
一方面因為順路,不過最主要的還是想問清一件事。
湯川為何會在弁天亭出現?
和當數學老師的大學同學一同現身,是否和那人有關?
如果他察覺了什麼破案線索,為什麼不告訴我?
難道他純粹隻是想和那個數學老師叙舊,并無特殊含意?
對草薙來說,他不相信湯川會毫無目的、專程去嫌疑人工作的店裡。
湯川向來堅持,除非迫不得已,否則絕不涉入草薙負責偵辦的案件。
并非怕卷入麻煩,他是尊重草薙。
第十三研究室的門上挂着交代每個人去向的牌子,上面列着選修講座的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名字,也有湯川這等教師的名字。
照牌子所示,湯川目前外出。
草薙遺憾地咋舌——湯川在外面辦完事後八成會直接回家。
不過他還是想敲門碰碰運氣。
照牌子所示,應該有兩名研究生在。
“請進。
”聽到一個粗厚的聲音回答,草薙推開門。
從他熟悉的研究室裡,現出一個身穿運動T恤、戴眼鏡的年輕人,是一個他見過多次的研究生。
“湯川已經回去了?
”
聽到草薙這麼問,研究生一臉抱歉。
“是,剛走,我知道老師的手機号碼。
”
“我也知道,沒關系。
我找他沒什麼事,隻是經過附近,順道過來看看。
”
“哦。
”研究生說着放松下來。
他一定聽湯川說起過,草薙這個警察常來偷懶打混。
“以他的個性,我還以為他會在這裡窩到很晚。
”
“原來是這樣,不過這兩三天走得特别早。
今天,老師說他要去什麼地方轉轉。
”
“去哪裡?
”草薙問。
該不會又跑去找那個數學老師……
研究生說出來的,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地方。
“詳情我也不清楚,是去筱崎那邊了。
”
“筱崎?
”
“是,老師問我去筱崎車站怎麼走最快。
”
“他沒說去幹什麼?
”
“我問他去筱崎有什麼事,他隻說有點兒小事……”
“哦……”
草薙謝過研究生,走出房間,難以釋懷的心情在心頭蔓延。
湯川去筱崎車站幹什麼?
無需多說,那是距離命案現場最近的車站。
草薙出了校門後,掏出手機,可剛從通訊錄調出湯川的号碼後,旋即取消,他直覺現在追問并非上策。
既然不和我商量就介入此案,那就表示,他一定有想法。
不過……我自己去調查我在意的事,應該無妨。
補考的考卷批改到一半,石神不禁歎氣,考得實在太糟了。
這次補考的用意就是讓學生及格,他自認比期末考試簡單多了,可仍是幾乎看不到一個像樣的解答。
學生八成算準了,就算考得再爛,校方還是會讓他們升級,因而并未認真準備。
的确如此,即使考不及格,校方還是會掰出什麼理由,讓大家統統升級。
既然這樣,就不該把數學成績當成升級的條件,石神想。
真正能理解數學的隻有一小群人,就算讓全部學生掌握高中數學這種低層次的知識,也毫無意義。
隻要讓他們知道,世上有數學這門難解的學問就夠了。
改完考卷,一看時鐘,已經晚上八點。
檢查完柔道場的門窗,他走向正門。
出了大門,正在斑馬線等綠燈時,一名男子過來。
“您現在才回家?
”男子堆起殷勤的笑容,“我看您不在公寓,就想您可能還在學校。
”
這張臉很眼熟,是警視廳的刑警。
“你是……”
“您可能忘記我了。
”
石神制止對方去掏外套裡的證件,點點頭說道:“是草薙先生?
我還記得。
”
綠燈亮了,石神邁開步子,草薙緊跟其後。
警察怎麼會出現?
石神移動着腳步,腦中開始思忖。
難道和兩天前湯川來訪有關?
湯川當時說,警方想委托他協助辦案,但他分明已經拒絕了。
“您認識湯川學吧?
”草薙開口。
“認識,他說是聽你提起我,才去找我的。
”
“好像是。
我發現您也是帝都大學理學院畢業的,忍不住順口告訴他,但願您不會怪我多事。
”
“哪裡,我也很想見他。
”
“您都和他談了些什麼?
”
“主要是聊以前的事。
第一次幾乎隻談了往事。
”
“第一次?
”草薙驚訝地反問,“你們見了好幾次面?
”
“隻有兩次。
第二次,他說是受你委托才來的。
”
“受我之托?
”草薙目光遊移,“他是怎麼和您說的?
”
“他說你叫他來問我,願不願意協助警方調查……”
“哦,協助調查……”草薙邊走邊摸額頭。
石神直覺,事情有點不對勁。
這個警察看起來一臉困惑,難道他根本不知道湯川所言?
草薙露出苦笑。
“我和他談過的很多,到底說了哪些事,都有點兒記不清了。
他說請您怎麼協助調查?
”
石神思索着草薙的問題,他不知是否該說出花岡靖子的名字。
但現在裝傻也沒用,草薙肯定會去找湯川确認。
“叫我監視花岡靖子。
”石神說。
草薙聞言,瞪大了眼。
“哦。
我的确和他說過。
我說如果能得到您的協助就好了,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跑來告訴您。
”
石神聽出,草薙這番話分明就是信口圓謊的。
如此說來,是湯川編造了那些瞎話——他究竟有何目的?
石神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草薙。
“你今天特地來找我,就是為了問這個?
”
“不。
剛才隻是開場白,我另有要事。
”草薙從外套口袋裡取出一張照片,“您見過這個人嗎?
是我偷拍的,拍得不太清楚。
”
石神一看照片,霎時屏息。
上面正是他現在最在意的人,他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也不清楚對方的身份。
唯一知道的,就是此人和靖子很熟。
“怎麼樣?
”草薙又問了一次。
該怎麼回答?
石神想。
說句不知道就沒事了,可是這樣無法套出關于此人的信息。
“好像見過,”石神慎重回答,“他是誰?
”
“您在哪裡見過,能不能仔細想想?
”
“你這麼說可難住我了,我每天見的人很多。
如果知道名字或職業,或許容易些。
”
“這個人姓工藤,經營印刷公司。
”
“工藤?
”
“對。
工廠的工,藤蔓的藤。
”
他姓工藤——石神凝視着照片。
警察為何要調查此人?
想當然耳,一定和花岡靖子有關。
這個警察認為花岡靖子和工藤之間有特殊關系?
“怎麼樣?
想起什麼了嗎?
”
“好像在哪兒見過……”石神歪着頭,“對不起,實在想不起來,說不定我把他當成别人了。
”
“哦。
”草薙一臉遺憾地将照片收進口袋,旋又掏出名片,“如果想起什麼,麻煩和我聯系。
”
“好。
請問,這人和案子有什麼關系?
”
“目前還不确定,我們正在調查。
”
“這人和花岡小姐有關系?
”
“基本上可以說有。
”草薙含糊其辭,擺出不想洩露情報的姿态,“對了,您和湯川一起去過弁天亭吧?
”
石神回視草薙,由于話題轉向意外的方向,他一時啞口無言。
“前天,我湊巧撞見你們。
當時我正在執勤,不方便喊你們。
”
他一定在弁天亭附近監視靖子,石神想。
“湯川說想買便當,我就帶他去了。
”
“為什麼要去弁天亭?
附近的便利商店不就有賣?
”
“誰知道……這個你問他,我隻是受托帶路。
”
“湯川對于花岡小姐和本案,沒說什麼?
”
“我說過了,他問我願不願意協助調查……”
草薙連忙搖頭。
“我是說除了那個之外。
您或許聽說了,他常常對我的工作給予有效建議。
他在物理方面有天賦,偵探能力也不賴。
我一直抱着一絲期待,希望他像以前一樣提出什麼推論。
”
草薙的問題,令石神陷入輕微的混亂。
既然常見面,湯川和這個刑警肯定會交換信息。
那麼,他為何還要問我?
“他沒特别提過什麼。
”
現在的石神,隻能這麼說。
“哦。
您辛苦了一天還來打擾,真是對不起。
”
草薙鞠個躬,循着原路返回。
石神看着他的背影,内心籠罩在一種莫名的不安中。
那種感覺,就像他堅信絕對完美的解答,被出乎預期的未知數漸漸打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