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女頻 後宮新舊錄

第72章 意難平(八)

後宮新舊錄 湜沚 4352 2024-01-31 01:07

  孟昱勒緊缰繩,輕輕一夾馬腹,沿着原路折返。
心中雖是惶急不堪,卻不敢縱馬疾奔,擔心稍有響動,便驚起身後的數十萬羅摩人。

  行了二裡開外之後,他才高高揚起馬鞭,朝駐紮之地飛奔而去。

  黃柏正在帳外小解,聽見馬蹄聲響,遙遙望去,借着月光,看見依稀是孟将軍模樣。
他抖了幾下,紮好褲子。
大步跑過去。
待孟昱下馬以後,他順手牽過來,側身時,望見孟昱臉色奇怪得緊。
有些泛白,又帶着煞氣。

  松開缰繩,下了馬,孟昱才發覺這一路拽得太緊,手心滿是勒痕。
灼燒般疼。
此刻也都顧不上了,他沖黃柏說:“叫元佐、顧文山、方青、李牧即刻來我營帳!

  “将軍,還不到四更……”

  “快去!

  孟昱說畢,大踏步朝營帳内走去。

  ——————

  白色軍帳,右邊地上鋪了羊毛氈。
隻點一盞燈。
燭火映着幾個人焦灼的臉。

  “羅摩營地離此不足五裡,駐紮士兵不下十萬。

  “他娘的,老子非宰了羅守那個小子。
探的什麼路!
口口聲聲說小股敵軍,一萬來人!
他眼睛叫屎糊了罷,一萬人的營帳和十萬人的營帳都看不清!
”元佐憨直悍勇,隻當是哨探時出了差錯,幾曾想過這背後還有陰謀。

  孟昱心裡卻是認定了此乃李長景主使,也許還牽涉到朝堂其他勢力。
不由皺緊了眉頭,低聲喝到:“别扯這些沒用的。
先保住你的小命再說!

  “将軍!
撤退罷,這仗怎麼打?
”顧文山在四人中頗為謹慎。

  “出征之前,李大将軍的軍令是牽制東面羅摩軍。
若是不戰而退,便是違抗軍令。
回去以後一樣難逃懲處。
”李牧雙手環于兇前,因思慮得多,神色格外糾結。

  “打他娘的……”

  “難道還真……”

  元佐和方青同時開口。
兩人對視一眼,方青合上嘴讓元佐先說。

  “老子也不是沒殺過羅摩人,沒見的他們就有三頭六臂。
管他多少人,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方青聽得連連搖頭:“他們有十萬人!
我們才多少?
一萬多點!
都夠把我們剁成肉醬了。

  “嗤……”元佐尚未嗤完,方青便轉過頭去,問孟昱:“将軍,求援罷?

  孟昱的神色陰沉得幾乎要滴下水來。
有些話他不能說,一旦條命,隻怕軍心潰散一發不可收拾。
情勢如此,隻怕無論如何也逃不了一個死字。

  撤退是陣前脫逃,違抗軍令,回去是死。
皿戰到底無疑是拿命填陷,也是死。
至于援兵,若李長景真的願意發援兵,又怎會刻意以錯誤消息派他來此?

  孟昱不覺握緊了拳頭。
衆人見他一言不發,都覺無形中如有千鈞壓力。

  半晌,李長景才開口:“方青,你即刻啟程,向李大将軍求援。
不要等人通傳,在馬上高呼着闖進去。
”如此一來,起碼鬧得衆人皆知。
若李長景真的不發援兵,肯定惹人非議。

  方青星夜奔馳而去。
孟昱又對剩下的人道:“草原廣闊,無險可守。
唯有奇襲,或許能有一線轉機。
你們即刻召集人馬,夜襲羅摩營地。
燒糧草,放馬。
不可戀戰。

  ——————

  剛過寅時,正是夜深露重。
天黑得似乎将永不再醒來。
烈風穿透盔甲,驚起寒意一片。

  孟昱騎在馬上。
也許是肅殺之氣太過,胯下馬匹來回走動不止。
他猛一拉缰繩,對着已經列隊的士兵大聲喊道:“今日若是戰死,我與你們一同埋骨于此!

  一時群青激蕩。
孟昱一馬當先。
慘白的月光下,是如暗流般湧動的人影。

  羅摩軍隊正在熟睡之中。
其實這不但隻是一支軍隊,而是羅摩主要部落紮尕的聚居之處。
營中中央最高大的拿頂帳篷裡住的正是乃以王。
羅摩也無正式軍隊,多有男人,但凡成年,皆入行伍。
可謂全民皆兵。

  正是寒氣逼人的時候,今日夜裡卻似比往常熱了些。
有人翻了個身,将胳膊從被子裡伸出來。
卻覺得眼前紅光一閃,懵裡懵懂地揉揉眼睛,漫不經心地一望,隻見火光沖天而起,濃煙密布,竟已是火燒連營一片。

  接着無數人從夢中驚醒。
小兒啼哭,婦人哀嚎。
腳步聲杳雜。
馬匹受驚,四散奔逃。
踩死踩傷不計其數。
孟昱率人趁亂殺入敵軍之中,大肆砍殺。
半個時辰之後,按計劃原路奔逃。

  羅摩人被殺得措手不及,慌亂之下,死傷大片,但很快回過神來,在将領組織之下,立即反撲。

  孟昱的軍隊且戰且退。
直到兩處小山丘附近,事先埋伏的一萬人馬傾巢而出,挾奔雷之勢。

  從天色微明一直到日上中天。
屍體已經滿地。
仍在奮戰的人不免氣喘籲籲。
更有馬匹口吐白沫,轟然而倒,壓死壓傷一片。

  黃柏緊跟在孟昱身側,眼見追兵越來越多。
急得趕緊勸孟昱:“将軍,撐不下去了,突圍罷。

  孟昱的刀将将砍下一個人頭。
皿光四濺。
他亦知此番怕是無力回天。
可是他一點也不想死。
他還想着凱旋回朝,封萬戶侯,更重要的是,他還要迎娶宋揚靈過門。
一樁樁一件件,帶着煙火氣息的小事,構成了對人世最沉重繁密的眷念。

  即便突圍出去,又能如何?
功敗垂成,喪家之犬。
叫他如何以蓋世功勳換取稱心婚事?

  他一拉缰繩。
胯下之馬長嘶一聲,雙蹄騰空。
他高喊一聲:“大丈夫何懼一死!
”話音剛落,腦中驟然跳出宋揚靈低眉巧笑的臉。
心中一痛,如遭重擊。

  一萬六千人,已經死傷過半。
而追擊來的數萬羅摩軍,亦是死傷過萬。
這一戰,算不得輸。

  午時過後,雙方皆是疲憊不堪。
戰事膠着,難解難分。

  羅摩一方眼見睿朝士兵不多想不到卻個個善戰,竟難打至此。
再到日暮時分,實在難分高下。
雙方不得不暫時鳴金收兵,埋鍋造飯。

  打了一天半夜,所有人都餓得兩眼發綠。
聽到吃飯,毫無遲疑。
入夜之後,雙方各有哨兵巡守。

  孟昱全無睡意,獨坐一旁,想着心事。
這一日一夜下來,簡直如同奇迹。
他實在不曾想到竟可以堅持這麼久。
如今看來,殺敵不少,也稱得上軍功了。
若是此時趁敵不備,夤夜奔逃,不可謂不是保全之法。
隻是這麼多人一同行動,難免不打草驚蛇。
而若隻帶一部分人走,剩下的人豈非如同棄子?
如此棄車保帥,實在太過殘酷。

  已經沒有營帳,所有人都是幕天席地而睡。
夜裡寒氣重,人人蜷縮着身子,睡得很不安穩。

  孟昱也累,累得恨不能就地一滾,鼾聲震天,然而腦子裡卻像有火燒一般,停不下來地想。

  就在他為到底要不要漏液而逃左右為難時,突然感覺到地面輕微震動。
那是千軍萬馬齊踏才能有的效果。

  來的是誰?

  羅摩紮尕部主力盡皆在此。
還有五、六個小部落,人數不多,不足以形成這般聲勢。
除非聯合而來。
然而,羅摩個部落之間亦是征戰不休,從未有過聯合的時候。

  接着越來越多的人察覺有異,紛紛坐起。
經此一戰,衆人已是驚弓之鳥,隻當羅摩人趁夜發動攻擊。

  而羅摩那邊以為是孟昱再次夜襲。

  局勢一觸即發。

  幾騎快馬突然從孟昱大軍身後急速奔來。
馬上之人皆高聲大喊:“援軍到……”

  孟昱心中一震,隻覺不可能。
可是耳中分明是熟悉的漢話,馬上之人也确實是李長景部下沒錯。
方青昨日才出發,就算沒日沒夜趕路,也不可能這麼快就搬來救兵。

  到底是怎麼回事?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李長景大軍趕到。
四十萬人如潮水般湧來。
可憐羅摩兵本已奮戰良久,還沒睡個囫囵覺,又得起來再戰。

  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争。
四十萬睿朝大軍幾成合圍之勢,将人困馬乏的羅摩兵一網打盡。

  紮尕王乃以帶家眷禁衛逃得一命。
将軍脫貼被殺。
左王闊木爾遭俘。
更有婦孺過萬,不知當如何處置。

  在草原上憋了小半年的男人們,一見女人,不比狼看見羊的姿态好多少。
當日夜裡,就發生了數起奸淫。
有甯死不從的婦人皿濺當場。

  第二日李長景就下令奸殺者,一律砍頭。
然後便将那些婦孺盡皆放了。
才召集大軍集合,令人将五花大綁的秦立推出,斬首示衆。

  隻有八個字:“誤報軍情,其罪當誅。

  孟昱私下問方青如何搬來的救兵。
方青說半道上就遇見大軍正好往這邊進發。
是李長景有心營救。

  孟昱想不明白,索性直接去找李長景。
到營帳邊,卻聽校尉說大将軍出去了。

  他一路問過來,直到一個僻靜處,才看見李長景一人坐在地上。
旁邊有一個小墳包,墳頭插着一把劍。
而李長景的佩劍扔在一旁,沾滿泥土草屑。
就連雙手,亦滿是泥土。
不用想,也能猜到這必是秦立的墳了。

  秦立跟李長景多年,最後卻死于他的軍令之下。
李長景自然難過。

  孟昱卻被秦立這番害得差點命喪于此。
更有他的諸多同袍,馬革裹屍。
心中自是恨意難消,立于了墳,也不下拜。

  李長景見孟昱來,知他心中有疑問,微不可聞地歎口氣,道:“秦立故意誤報軍情,引你遇上敵軍主力。
被我知曉,适才星夜趕來救援。

  孟昱心知事情必不會如此簡單。
他跟秦立近日無怨,往日無仇,也談不上争搶軍功,為何秦立要害自己?
但看李長景不願再多說的神情,知道是問不出更多内幕的。

  他低頭想了想,忽而問:“将軍,戰場之上,我們是否可以真如袍澤,性命相交?

  李長景愣了一下,繼而堅定地點點頭:“戰場之上,凡着我大睿袍服者,皆是我的袍澤,生死與共。

  夕陽西下,萬裡草場無邊。
李長景突然對孟昱說:“年輕一輩中,資質、戰功再難有能出你右者。
有些話,想同你說說。

  “将軍但說無妨。

  “我從軍數十載,多年來,隻有一個心願。
平定邊疆,驅除鞑虜。
朝堂政事複雜,不是我所欲。
眼見一生夙願即将達成,回思多年征戰,眼見自己的同袍倒下,邊疆居民因戰事而飽受流離。
卻突然覺得一生戰功,亦是一身殺孽。
戰功,不是真正于天下有功。

  孟昱沒想到李長景竟這樣将他一生功勳否定。
再看李長景,隻見狹長雙眼之中有傷感之色,便勸道:“都說文治武功,戰功如何不是于國于民有利?

  “那是帝王将相的功績,不是百姓的。
”李長景的神色頗為困惑:“你知道羅摩人為何總是攻擊邊疆麼?
他們除了牛羊馬,什麼都沒有。
鹽、布帛,錢、甚至稻米。
現在我們趕走了羅摩人,十年……不說十年,就是兩年後,又當如何?
羅摩人總歸需要這些東西,而他們又造不出來,亦無錢交換購買。
屆時隻怕戰事再起。
天下,要到哪天才真正太平?

  孟昱心中一震。
他從軍是因為這是最快封侯的路徑。
希冀建功立業,也是出自男人天生的征服欲和權利欲。
這些年飽受挫折磨難,在最現實的生活中锱铢必較,都快忘了曾經亦讀過修身齊家治天下。

  什麼才是于天下百姓真正有利?

  孟昱不禁也陷入沉默。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