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辦喪,江淮舅舅格外的忙,一早就出門了。
整個屋子裡就他們兩個人。
何幼霖細嚼慢咽時,對面的江淮就着油條,已經一連一連喝了三碗粥。
胃口那麼好,以緻于何幼霖懷疑他之前都沒有好好吃過飯。
“你慢慢吃,我在外面等你。
”江淮說完,微笑起身。
何幼霖喝完最後一口豆漿,擦了擦嘴角,走出了屋内。
小鎮的空氣真的很好,沒有太多的汽車尾氣,帶着花香與泥土的氣息。
何幼霖緊繃的神經,在這一刻忽然松了下來。
她舉目望去,卻不見江淮的人影,正納悶呢,遠處已經傳來叮鈴鈴的車鈴聲。
江淮騎着老式的鳳凰牌自行車,從巷口騎來,帶着晨光。
這一刻,仿佛他是來接她上學的。
隔着歲月長河的風景,一下子被拉的很近很近。
“我的車還在A市,這裡家徒四壁。
連這車都是隔壁老王那借來的。
”江淮拍了拍後座,“不嫌棄的話,上來吧。
”
“可我嫌棄呀,咋整?
”何幼霖笑了。
“那就把你綁上來。
”江淮跟着笑,眼睛卻是一眯,有着莫名的認真,“綁了你,就是我的了。
”
“噗――”何幼霖不上當,“你當你山寨王啊?
”
“何幼霖。
”江淮突然喊了聲她的名字。
“嗯?
”何幼霖跳上他的後座,卻沒有和以前一樣去抓他的衣服,而是抓在他的座椅上。
“沒事。
”江淮蹬腿,車轱辘便咿呀呀地轉了起來。
昨夜黝黑陰冷的巷壁在陽光下,泛着青苔綠,郁郁蔥蔥,在她的視線裡倒退。
目的地雖然不遠,但是騎車去總歸是慢了點。
半小時後,何幼霖明顯差距到車速慢了下來,明明是深秋,他後頸已經冒出細小的汗珠。
何幼霖想到他身上的傷,有些不放心,“要不,我載你吧?
”
對方沉默,顯然不同意。
還好,目的地到了。
何幼霖沒等車停穩,便先跳下車。
雙腳着地,咔嗤一聲,壓碎了枯葉。
她看着前方楓葉林,紅彤彤的一片,如霞似火,深深陶醉在這美不勝收的風景裡。
“天,想不到這裡有這麼好看的風景。
這色彩,簡直和油畫一樣。
”她率先走進了林蔭道裡,看鋪天蓋地的落葉堆積在那,地上,是紅紅的一層地毯。
“我第一次發現這裡的時候,就想帶你來看了。
”江淮随手接住一片飄落回旋在半空的落葉,“之前,我給你寫信做的楓葉書簽就是從這裡摘的。
那次,我可是把這條路走完了,才找到那枚最大最漂亮的楓葉。
”
何幼霖的心忽沉了一下,原本的秋遊之喜也頓時沒了。
她哽住聲,垂頭走在前面,走了半天才打起精神,笑說道,“你以後拍婚紗照,可以來這裡。
新娘子肯定喜歡。
”
江淮笑了笑。
他确實有過這個想法,在很早以前。
在他第一次發現這裡時,他就知道她會喜歡這裡。
話題轉得太過生硬。
他不接茬,她也不以為意。
楓林道才走了一半,江淮已經有些喘了。
他有傷在身,卻一路逞強。
若不是真撐不下去,他肯定不會表現出來。
何幼霖見了,忙說,“我腳酸了,坐下來休息吧。
”
“這裡沒坐的地方,前面吧。
前面有個涼亭。
”
何幼霖看了看,視線之内并沒有什麼涼亭,怕是還有一段距離,搖了搖頭,“沒事,這裡又沒什麼,我們席地而坐,自己舒坦就好。
”
說完,她便坐了下來,看他紋絲不動,笑話道,“是不是你衣服很貴,舍不得糟蹋啊?
”
江淮笑了笑,這才坐了下來,“是挺貴的。
髒了,你給我洗。
”
何幼霖随手抓了一把落葉丢他臉上,“想得美。
”
他也不惱,拿起落葉,摸索着葉身上的經脈,表情虔誠無比。
“小霖,對不起。
”
“嗯?
”
“對于我騙你出國的事,我好像一直都在解釋,努力說服你,卻從來沒有好好的道過一次歉。
”
何幼霖面容一僵,知道該來的總會來的。
她再當沒事人,也要他放得開才行。
如果昨晚上的話說的不夠清晰明白,她就在今天和他說清楚。
隻願,他真能和他說的那樣,完成了唯一的遺憾後,能真的放手,追求他自己的幸福。
“江淮,我想你應該清楚,我已經原諒你了。
”
“是啊……”他的臉上落寞之色更重了些。
無愛亦無恨。
他的道歉,還是太遲了。
何幼霖不忍看他,從兜裡掏出手機,屏幕還是沒有顯示一通譚少慕的電話。
從他挂電話那刻,到現在,他都沒有任何反應。
是……真不要她回去了吧?
“何幼霖,你知道你最吸引我一點的是什麼嗎?
”
“什麼?
”
“你總是看的很開,無論多難過的事情,她的心裡都不會有太多的陰暗情緒。
你總是能輕易地原諒傷害你的人。
”江淮說到這裡,停了很久很久才接着說道,“其實,我媽媽死之前,千叮萬囑過,叫我遠離譚家,陸家,叫我這輩子都别找我爸。
可是,我不甘心。
你知道嗎?
我回到A市,除了那裡有你,也因為那裡有我放不開的過去。
”
何幼霖靜靜地看着他,不打斷他的思緒。
“老師從小說,人生而平等。
可是,你看,我們這群在孤兒院長大的孩子,走出去時,哪個不是低人一頭?
我自問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壞事,卻被人追着罵私生子,野種。
而譚少慕呢?
他一出生,卻注定擁有鮮花與掌聲。
明明,我們是兄弟,不是嗎?
他可以坐大轎車,穿黑皮鞋,來到孤兒院,對我媽各種刻薄辱罵。
而我隻能被媽媽強按着腦袋,跪在地上,給他磕頭道歉。
小霖,無論我後來多麼的出色,考多好的成績,被老師誇贊多少次,我的頭一直都沒有擡起來過。
”
江淮說的這段過去,她已被何家收養,不曾目睹。
後來他去了T市,也隻報喜不報憂,所以她并不知情。
此刻,何幼霖聽來忍不住心酸。
那是她曾經愛慕過的少年啊,她卻一點都不知道他心中的委屈。
她牽過他的手,柔柔道,“江淮,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少慕他當時也很難過,他親眼目睹母親自殺,被仇恨沖昏了頭腦。
他不是刻意針對你,你也不比他差。
你說我看得開,其實,看不開又能怎麼樣?
不放過别人,就放不過自己。
這話,說起來有點雞湯味,可能你不喜歡。
可是,我卻是真這麼想的。
你和少慕的童年都不開心,各有各的苦,何必再讓過去的苦,影響了你們以後的生活?
”
“以後的生活?
”江淮苦笑,“沒有你,又哪裡還有什麼以後?
小霖。
你要我放棄過去的仇恨,請先你給我一個未來,好不好?
一個有你的未來,我就什麼都不要了。
不再針對他,也不要譚家的任何東西。
”
“對不起。
我的未來已經給了别人。
”她目光轉向遙遠的北方,“江淮,你以後會遇見更适合你的人,恩愛白頭。
”
“可那個人卻不是你。
不是你,就沒有有何意義!
”江淮突然激動了起來,一把摟住了她,把她死死摟在懷裡,臉埋在她的肩側裡,隐隐有了哽咽聲,“小霖,我不信你完全能忘記我。
你和他在一起,隻是習慣,習慣!
不是愛!
你愛的是我!
”
“不是的。
我愛他。
連我自己都不信。
但我真的愛他。
”她說的堅決,沒有絲毫的動搖與遲疑,“江淮,你現在隻是不甘心,所以不願放手。
可你若試着放手,其實,或許你會發現你并沒有那麼非我不可。
”
“你愛他!
”江淮紅着一雙眼,說的咬牙切齒,“你就是愛他又能怎麼樣?
譚家會接受你?
陸家還會歡迎你?
别傻了,小霖。
從譚少慕把你我的事情公布在媒體面前,他就知道會有什麼結局。
他不要你了!
他若要你,會任由你在我這裡過一夜?
他是什麼樣的人,占有欲多強,你心裡清楚!
”
何幼霖被說的心在滴皿。
她一夜難眠,不是認床,而是因為她滿腦海裡都想着他,想着新聞的導報,想着他調查她,設計她,娶她……她不怨他的别有居心,卻害怕自己失去了唯一的利用價值後,被他抛棄。
她這麼沒有出息地喜歡一個男人。
多麼悲哀!
“所以,我更要回去。
”何幼霖推開他的懷抱,眼對眼地看着江淮,一字一句道,“我必須回去,要一個答案。
江淮,不從他口中聽見是他設計了一切,把我的事情公布媒體,為了報複你,我做不到完全的死心。
”
江淮知道,她是鐵了心了。
他的右拳死死捏着。
良久,眼中精光乍閃。
他再擡眸時透着冷靜,沉沉道,“好。
你回去。
我也等你,等你回去得到了答案。
”
何幼霖剛要說什麼,他的手指已經按在了她的唇上,“别說,什麼都不用說。
等不到你的最終的答案,看不到你過的幸福,我也做不到完全的死心。
我愛你,像他。
”
她看着他懇切的目光,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點了點頭。
他松開手,她才又看了看手機,顯示的時間差不多了,便打算要走。
“你來我這,轉車花了兩小時。
其實,要不到的。
其實,這裡有條高速公路可以直達機場。
不用一小時就到。
所以,你再陪我一會,好不好,我們再等等。
”他目光透着殷切懇求。
“等什麼?
”她不懂,他在期待什麼
“等風。
”
“風?
那有什麼好等的。
”她笑了笑,“天氣預報說,今天天氣晴好,萬裡無風。
”
“天氣預報,胡說八道。
”江淮丢開一個小石子,“看着好了,會起風的。
我天天來,我知道,下午的時候總會刮風。
”
“好,那就等一個小時。
”
“嗯。
你先坐一會。
我去去就來。
”江淮起身,見何幼霖也要站起來,慌亂警告道,“不許跟來,也不許偷看。
”
她紅了紅臉,知道他是要去小解,乖乖坐回原處。
江淮走得老遠,何幼霖低着頭沒有偷看,等了有一會,才聽見他走回來的腳步聲,驚醒了滿地落葉。
她看着緩緩走來的江淮,這一瞬間竟把他和譚少慕重疊了。
究竟是江淮太像他了,還是她太想他了,她也不得而知。
隻覺得此情此景,紅葉漫天,如果能再多一個他,世間才更完美。
她在等風,也在等他。
這時候的她,并不知道危險已經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