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偶爾會望着金殿上那把塗了金漆盤滿了五爪金龍的椅子出神,當年為了坐上這把椅子他不知殺了多少人,後來為了能穩穩坐在這把椅子上又不知流了多少皿,殺了最愛的人,也殺了最恨的人,十年前那場滔天皿債,他分不清到底是白家欠了他的,還是他欠了白家的。
不過往事多是如煙,過了也就過了,當年的白家早就不存在于世,留下一個方景城如今像條喪家之犬一般不知躲在哪個角落,而白氏一族的邊邊角角他早就斬了個幹淨,天下徹徹底底地隻有方家,隻有皇族,隻有他方氏一脈受人尊敬與推崇。
他本是該高興驕傲的,堂堂戰神白氏,折于他方伯言手中,這等壯舉便是不能絕後也能空前了。
但是他依然心有不安,他不明白這不安源自何處,絕不會承認這是源自于良心的譴責,他坐上龍椅的那天起就已經沒有良心這種東西了,也不想承認是因為害怕,害怕白族還有餘孽餘熱,所以便要對方景城百般壓榨折磨,将他一切的力量榨取幹了就可以将他棄之如蔽履。
好不容易看着方景城快要變成一條狗了,怎麼會冒出白氏遺帛這種東西來呢?
當年他那樣逼迫過方景城,讓他交出白氏遺帛的下落,可是方景城死咬着嘴不松口,咬定了不知道白氏遺帛的下落。
時間久了他都快要忘了這東西,突然出現在了方景梵手裡,到底,是方景城故意陷害給方景梵的,還是說真的是方景梵自己有了大機緣自己遇上了,這一切,要等方景梵回到京中來自己說清楚。
但是,在這種關頭,竟然又冒出他調糧百萬石的事來,皇帝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覺,隻得這麼一個兒子了,當初看中他的便是他的仁厚忠實,怎地如今這些好習性一樣不剩?
皇帝的沉默很長,胡膏也不急,隻是靜靜地站在空曠寂寥的大殿下,微垂首斂劍眉,他知道皇帝一定會說話,隻要等就可以了,而在那之前,便讓這位已至暮年的老人先感歎一下他這一生的不容易。
“胡膏,你先前說此事沒有那麼簡單,如何作解?
”長久沉默過去,皇帝終于開品。
胡膏聽得皇帝問話,擡手作揖,言辭謹慎,甚至還刻意放了些緊張的神色:“皇上聖明,定是知道海上的路是通向何處的。
”
“對,朕知道。
”皇帝點頭,“豐國這些年來并未着力訓練水兵,太子他也不可能有這等想法,朕自是不可能相信他要練水兵之事,而通過海港出去的糧食……哼……”
皇帝鼻腔裡一聲冷哼,他太清楚過海之後是什麼,他跟祈國的舊恩舊怨不是這些小輩們能理解的。
“所以皇上,微臣覺得很奇怪,太子殿下為何要将糧食送去祈國。
”
“你想說什麼?
”皇帝回頭看着胡膏。
“恕臣愚昧,太子殿下與祈國向來無甚來往,隻是上次去祈國辦事時,娶回來了一位太子妃,乃是祈國的長賢公主溫琳,而臣近來聽說,祈國雪災嚴重,已是凍死餓死不少難民,糧食也頗是緊缺,這時候,我豐國突然送去了百萬餘石糧食,臣……實在不解,難道太子殿下真的仁愛蒼生,便連祈國百姓的生死也一并挂在心頭嗎?
”
他一邊說還一邊皺起了眉頭,模樣十分費解的樣子,聽着這是一句恭維太子的好話,但實際上卻到處都是個坑,太子若真的對祈國這般上心挂念,那才是皇帝想發怒的事,一國太子你跟他國來往密切,你是想做什麼?
想借外勢力鞏固自己的地位嗎?
若不是這般上心挂念,那便是聽了誰的差使才做了這樣的事,聽了誰的差使?
來來回回跟祈國挂得上鈎的也就那位長賢公主,方景梵的太子妃了,那太子可真是了不得,對一個女人的話言聽計從!
皇帝并沒有對胡膏的這番話當場表态,他隻是對胡膏點頭:“你繼續說。
”
“是,皇上,臣還想起一件事,當初祈國商人與豐國來往密切的時候,是太子妃娘娘提議加收祈國商人賦稅的,說是有利于我豐國國庫充盈,從而大力推動祈國與豐國生意來往,那段時間也的确是祈國生意與豐國生意最為鼎盛的時刻,甚至為了方便商人出行修了不少直通的路,雖說當時走天塹之淵的商戶占大多數,可是海上也是有些往來的,畢竟體積過大的貨物總不好由着馬車運貨,而海路是最為适宜的方式。
”
胡膏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有些遲疑一般,仔細觀察了一下皇帝的臉色:“恕臣直言,從安平城到港口的那條官道,便是在那時候修的。
”
從安平城到港口的官道到底是什麼時候修的,這件事誰也說不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隻要方景城希望這條官道是那時候修的,那就一定是那時候修的,當初溫琳對付賈瞞,對付方景城他們的招數,終于惡有惡報的回贈在了她自己身上。
“你是說太子殿下如此無能,一個女人說什麼他便應什麼了?
”皇帝的話語中含着怒氣。
“非也!
”胡膏立馬應聲,好說是皇帝兒子,怎麼也不能說皇帝的兒子無能,他又細想了很久,才慢聲說道:“臣能否請問皇上一個問題。
”
“問。
”皇帝似乎有些累了,坐回到龍椅上靠着。
“當初太子殿下在末族練兵,皇上您派太子妃一同前去,是否看中了太子妃手段心智皆了得,想讓太子妃成為賢内助,以襄助太子殿下?
”胡膏聲音微小,問着有點輕。
“不錯,當初朕的确看中太子妃有些膽識謀略,正好可以彌補了太子不足之處,這才讓她一同前往,末族練兵并非小事,太子經驗不足,朕也要找個人看着太子,免得他鬧出禍事來。
”皇帝在這件事倒沒有什麼尴尬和猶豫,說得極為直接,反正太子無能這件事早就是朝中百官默認了的事實。
胡膏聽罷連連點頭:“皇上聖明,思慮周到,微臣自愧不如。
可是皇上,如果太子妃是您派去輔佐太子的人選,為何太子妃在白氏遺帛之事上,不給皇上您來半點消息,若非是姜應生貪功,此事隻怕皇上您……仍不得知啊。
”
這話說出就有點有要玩命的意思了,可是兜兜繞繞了一大圈,最終的目的也就是把這句放順順妥妥地引出來,要不然說那麼多的鋪墊有何意義?
皇帝深深地看着胡膏,看得胡膏背脊都有發涼,他老而精明的眼神像是能把人看穿看透一般:“胡膏,你的意思是,太子妃用白氏遺帛換了太子百萬石糧食,以解祈國之危,是嗎?
”
多麼厲害的皇帝,胡膏說得口幹舌燥的東西,他一句話就總結出來了。
胡膏彎腰:“臣隻是推測,未有實據,不敢妄言。
”
“你如何得知,那白氏遺帛不是方景城陷害給太子的?
”終于來了,這才是重頭戲,皇帝始終是不會放過方景城的,不管他們把假象做得多麼逼真,皇帝始終相信的都是方景城一定未安好心,此事一定與他有關,而他又剛好藏在商洛,到現在還沒有把他抓出來。
而為了保證全身而退,以便以後還能有命繼續為城王爺玩命的胡膏,毫不客氣地将方景城賣了:“皇上所言甚是,那此事便複雜了,如果白氏遺帛一直在城王爺手中,城王爺又明明是在祈國做質子,就算他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從祈國跑了,那這白氏遺帛是如何落到太子妃娘娘手中的呢?
臣聽聞,太子妃娘娘在嫁給太子之前,對城王爺他一直頗多愛慕。
”
“你到底想說什麼?
”皇帝聲音大了一些。
“臣在想,會不會是城王爺故意将這白氏遺帛漏給了太子殿下,而太子妃慫恿太子殿下留下此物,而太子殿下又因為太子妃娘娘是皇上您的人,為了白氏遺帛的消息不走漏,這才應下了糧食的事。
”
這一番滿嘴的胡說八道,胡膏已是越來越對得住他這個名字了,胡搞,胡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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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莫名的,這個邏輯聽着十分順暢有理的樣子,完全挑不出任何瑕疵與毛病來,每一個地方都可以被圓上,每一個地方都有足夠充分的借口和理由,好像,事實就是他說的這個樣子。
當然是毫無缺漏的,因為這是方景城替胡膏想的這一番話。
這天底下沒有人比方景城更了解變态老皇帝方伯言的心理,也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說什麼樣的話,說幾分重能讓他最是相信,這個反複無常喜歡多變的老皇帝,他的心比海還要深,幾乎無人能探得到他的底。
而方景城當他的劊子手那麼些年,終于能摸得清他的脾性,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于是,他可以推着胡膏來铤而走險一番,救得下孫參不說,還能讓皇上相信一件事,一件方景城一直想做的事――
溫琳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