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顯貞不該抱怨豐國的雪大,如果他見過祈國的大雪是何等的瘋狂,他就該慶幸,豐國的那天氣還算是正常的。
祈國的大雪由北至南不停歇,南去避冬的候鳥都凍死在路上,就連海邊住的人都覺得這日子凍得吓人,好在海水向來難結冰,不凍上三五年的,怕是這海水不可能結成冰碴子來。
但海上不結冰不意味着海上的天氣不冷,至少李拐子是覺得這天凍得要死人了一樣,耳朵在外面露得久了,揪下來都沒個什麼感覺,冷的。
李拐子跟着這大船出海已經快有小半個月了,船行得快,領軍的王将軍是個極貪軍功的人,一門心思地想着趕緊殺上豐國去,聽說一年多前他就領兵去過一次了,結果都快到豐國邊邊兒上了,讓當年還是皇後的蕭太後叫了回去,就因為豐國的王爺方景城來投誠了。
王将軍當時可不甘心了,大好的軍功擺在眼前撈不着,就升職無望,去不到朝庭裡站在金殿上聽皇上訓話,這倒也就罷了,後來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着,豐國突然冒出來了八萬水兵把王将軍打得狗皿淋頭,足足二十萬大軍讓區區八萬人都打得找不着北了。
那時候李拐子跟着四周人的到處亂竄逃命,王将軍那次就是藏在甲闆下邊才躲過去的,那之後就更慘了,蕭太後好久都沒有理會過他們這些水兵了,王将軍唉聲歎氣,愁得差點要白了頭發。
大概是今年他轉了運了吧,年末邊邊上的時候,居然得了皇令出征豐國,李拐子在心裡罵了皇帝和太後一萬萬遍,眼見着都要過年了,這個時候還要出兵打仗你們是不是都有病?
都閑得慌?
但李拐子這樣的小兵也隻敢在心裡罵一罵,由着王将軍一臉喜氣地接下聖旨,說着什麼叩謝龍恩,李拐子站在最最不起眼的地方咒罵一通,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每次真打仗的時候都是這王八将軍落在最後面,最怕死就是他。
由着李拐子不痛快,祈國的戰般還是離海陵往豐國去了,一路上他們得了蕭太後的秘令,找到了那個海島,把那島上的八萬大軍給先殺幹淨了,免得攻打豐國的時候他們又鬧出點什麼事來,也順便把之前的舊仇給報了。
不過聽說那島是豐國少将軍跟祈國的白發皇後兩人住過的?
豐國少将軍怎麼跟本國的皇後跑這兒來住一段時間的,這種事李拐子他們是最愛私下裡瞎說的,在他們的嘴裡,反正不是什麼好事。
可是到了那島上,除了島上的原居民根本沒瞧見什麼大軍,王八将軍說,這是他們害怕了,跑了,逃了,不敢跟咱打了,兄弟們豐國的兵是孬種!
李拐子覺得這話不好說,你二十萬大軍要來撲殺人家八萬人,人家不跑,難道等着你殺麼?
這不厚道。
然後王八将軍領着大軍繼續前行,百餘艘大船在寒冷的海風裡乘風破浪,直逼豐國。
李拐子這天晚上輪值的時候,偷摸着打了個盹,夢裡頭好像是抱着家裡媳婦兒睡着熱炕上,暖和得緊,他吧唧了下嘴,正想抱得緊些時,發現他媳婦兒着火了,差點把他眉毛都燒沒了,李拐子一個激靈從夢裡驚醒,抱着杆長槍站直了以為有哪個頭頭巡視過來,他剛一站直,便看到對面好像有漁光在閃。
他立刻叫人過來看,也驚動了王八将軍,将軍他極目一望,大聲笑道:“原來是島上那些沒用的逃兵,來人啊,給本将拿下!
”
逃兵們看到王八将軍的大軍先是一驚,然後便是掉頭就逃,王将軍如何肯放過這等仇人?
他們當初在海陵搶灘登陸的時候不是猖狂得很嗎?
不是厲害得很嗎?
不是什麼戰神的軍隊嗎?
這會兒跑什麼!
王将軍越想越生氣,越想越不解恨,下令全軍圍剿這八萬人——這本也就是蕭太後的秘令,王将軍總也是要把這個任務一起完成的。
後來那些豐國的逃兵逃跑時用的船跟祈國的戰船實在沒得比,王将軍追着他們打覺得很有趣味,有點類似貓戲老鼠的意思。
然後眼看着就要追上了,逃兵幹脆奮起反抗,邊打邊退,呼喝聲劃着夜間的海水的甯靜。
打着打着,王八将軍覺得不對勁了,這些人怎麼越打越少,也沒見把他們殺死,可是他們就是慢慢的越來越少人了。
王八将軍覺得有異,前方定是有什麼陷阱等着他,機智的王八将軍擡手,讓後方戰船慢慢停下來,王将軍環顧,發現這地形跟他記憶裡的有些偏差,趕緊着人過來看一看航海地圖。
他正看着,方景城那支羽尾輕顫的火箭穩穩地紮在了他腳邊,王将軍當即跳開,差點沒滾到一邊去,大喊着:“有刺客!
”
李拐子覺得,這個時候應該喊有“有敵情”比較合适,但是他沒有什麼表達想法的機會,因為大船立刻緊挨了起來,大家也慌亂了起來,握着刀槍劍地背靠背,四下張望着。
像是擔心王将軍晚上看舤圖光線不夠好,方景城大善人,要好心地送這些一場,滿天流火。
花崗岩是一種燒很久很久都燒不壞的石頭,方景城讓這顔顯貞準備了很多很多,送來了這福貴鎮,當然不是來給福貴鎮修路的,而是用來殺人的。
魚油用大鍋燒得滾燙滾燙,燙到能鼓起泡來,燙到能冒着滋滋的青煙,燙到沾上一點皮膚都要灼掉一大片,當然這魚油不是來給福貴鎮的百姓補身子的,而是用來殺人的。
投石車福貴鎮可處地勢高的地方架好,系好了繩子,站在投石車旁邊的新兵也開始摩拳擦掌,隻等着着一聲令下,便要用上這好東西,當然這東西不是拿來給福貴鎮的孩子們玩耍的,而是用來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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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架投石車旁邊都擺着兩到三口巨大的鐵鍋,裡面的魚油已燒得滾燙,魚油裡泡着花崗岩,大大小小不一,系着長長手柄的鐵網一撈,将石子盡數撈起,倒進投石車裡,舉着火把的士兵點一把火,花崗岩的石子騰得竄起火苗,控制投石車的士兵再一抛——
滿天流火。
如個彎彎深勾月牙兒般的福貴鎮,是一個彎彎深勾着的海灣,彎彎的海岸線像是母親伸出了雙手又稍微往内彎曲,擁抱着懷裡海上的一切——不過是或洶湧或平靜的海面,還是一些不請自來的不懂禮貌的客人。
顯然,自祈國而來的二十萬水兵,就是不受歡迎的客人。
那麼福貴鎮暫時的守護者,方景城帶來的商洛五萬新兵,很願意用有效粗暴的方式教育一下這些客人登門作客最基本的禮儀。
沿着整個福貴鎮的海岸線,抛飛出去的石頭數不勝數,像是下了一場火石雨,密密麻麻,不休不止一般,石子帶着火焰的尾巴飛奔向海灣裡的戰船,戰船上的人躲避不及,石子一沾身便是一團火焰蔓延在身上。
這倒也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再好看堅固的大船也是木頭做的,而那些火紅的溫度極高極高,高得連站在旁邊都受不了那等溫度,戰船的甲闆被石子砸出來一個個坑之後,迅速燃燒起來,小小的火石燎起了滔天大火,船上的人驚慌得四處亂竄,舵手也管不住船舵,不少船隻已經開始互相碰撞,想要逃離這個人間煉獄的地方。
杜畏這輩子放過兩次最大的火,第一次是燒了蕭鳳來在海陵的上千艘大船,那一次差點沒将蕭鳳來氣得要殺了方景城解恨,第二次便是在此時。
海上怒火接連天。
石子上明亮的火焰像是女子最輕盈美麗的舞裙,女子舞步旋轉的時候,舞裙飛揚着像是要接連天與海,海水與火焰相接的地方如同裙擺貼地而舞時的蹁跹,搖曳着最驚心動魄的弧度與妖冶。
而那火焰落定在大船上,便是舞步一頓,一曲終了。
柔軟的,灼熱的,像是一女子的柔荑輕輕在虛空中一推,手腕處的水袖便輕輕一揚,火海推開,蔓延而過,慢慢爬在一艘又一艘地大船之上,一點點漫過,延過去,吞噬過去,席卷過去,毀滅過去,以摧枯拉朽般的速度。
一瞬間,火光大亮。
火舌舔上了大船,融化了從祈國帶來的風雪漸融,攀上了甲闆,點燃了般頭的旗幟,他在狂風裡展開着火光的顔色。
如同熱辣情人最熱情緻命的紅唇熱吻,在瘋狂的糾纏與唇齒相依間,吻過愛人的身體,吻過了大船的船身。
慘叫聲自海上傳來,分不清是誰是誰的聲音,他們像是在地獄中翻滾,尖叫,哭喊,掙紮的身影扭曲而凄慘,熊熊燃燒的大火将這裡變成了人間煉獄,遠遠着好像都能聞到燒焦的味道,慘不忍睹。
方景城身後諸人皆不忍再看,有些年輕的新兵幹脆大吐特吐起來,蒼白了臉色扶着身邊的人甚至連站都站不穩。
而方景城,方景城隻是很沉默地站在原處,神色冷然不似常人該有的态度,就連他身的長袍都安靜下來,順服地貼在他身上,不敢再肆意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