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晨那本來就是各路騙子和玄學愛好者紮堆的地方,因此帖子挂出去沒多久,他們就收到了各種各樣的私信回複。
宣玑飛快地跳過各種質疑的、出馊主意的、扯淡推銷自己的,也不知道在找什麼。
盛靈淵則看那屏幕上的字很是吃力。
有的字不認識,有的雖然字能猜個差不多,但不知道是他猜得不對還是怎麼的,總覺得連在一起不太像人話。
屏幕也亮得刺眼。
這裡什麼都亮堂得過分,屋裡的窗戶完全透明,跟外頭一點遮掩都沒有。
日落後,家家點燈熬油,這些人也不睡覺,把屋裡照得跟白天一樣亮,有時候一恍惚,都能忘了今夕何夕。
還有這些大大小小的“方盒子”就更過分了,這些玩意有的叫“手機”,有的叫“電腦”,他還聽見有人叫“筆記本”什麼的,總之稱呼多得很,盛靈淵沒弄明白它們是不是一個意思,反正東西看着都差不多。
人們一天到晚盯着這些,沒完沒了地看,吃飯也看、走路也看,直到晚上睡覺躺迷糊了,讓那小方盒――應該是叫“手機”――從手裡滑下來拍臉上為止,好像每天不挨這麼一個嘴巴子就睡不着覺似的。
一開始,千年老鬼覺得新鮮,等新鮮勁夠了,他開始覺得有點“吵鬧”了。
“我那手機偶爾掉臉上一次,不是睡前儀式。
”宣玑幹巴巴地解釋了一句,把屏幕調暗了些,但浏覽速度還是飛快。
盛靈淵實在跟不上他的速度,忍不住問:“你能走馬觀碑?
”
宣玑含着電子煙,含糊地說:“不能,我是學渣。
”
“什麼渣?
”
“就是讀書不怎麼樣的意思,”宣玑說,想起魔頭他們那會連紙都沒有,記錄個屁都是個浩大的工程,讓他老人家直接跳到無紙化環境也是有點勉強,于是放慢了滾屏速度,解釋說,“我們現在的人寫出來的話跟說出來的差不多,這些片兒湯話沒什麼信息量,掃一眼就大概知道什麼意思,看多了習慣就好。
”
作為一個網瘾青年,宣玑常常把各種網絡語挂在嘴邊,所以他看網上留言,會感覺跟日常口頭語沒什麼區别,但在真正古人眼裡,區别其實還是挺大的――尤其裡面混雜着大量簡稱、數字以及字母之類古人聞所未聞的“鬼畫符”。
盛靈淵:“那半個字是什麼意思?
”
宣玑一眼掃過去,一個草字頭:“……”
您眼可真尖,總能捕捉重點。
“唔……”宣玑斟字酌句片刻,不知道該怎麼跟“出土文物”解釋,隻好含混地說,“就……罵人的。
”
他倆現在狀态詭異,宣玑不用詳細“言傳”,直接就可以“意會”給求知若渴的古人。
盛靈淵:“……哦。
”
他有點明白了,以前的人吃飽了,是三五個人湊在一起聊些茶餘飯後的閑事淡話,這裡的人根本不用往一起湊,一人抱個小盒隔空喊話就行,倒是方便。
怪不得沒事就把這東西往手裡一捧,都不好好辦差。
這時,電腦上提示收到了新的回複,旁邊平倩如“咦”了一聲:“主任,你看看這個人。
”
隻見有人發過來一個問題:“是上個月十号以後出現的症狀嗎?
”
“這是新注冊的小号,”平倩如說,“上個月十号……那不是咱們推斷那個男孩感染蝴蝶的時間嗎?
”
宣玑:“問他怎麼知道的。
”
對方好一會才發來第二條私信,沒回答,反而抛出了另一個問題:“你那中邪的親戚住哪?
”
宣玑一點頭,平倩如就回:“北小壩的。
”
他們如果想釣出知情人,就不能假裝自己接觸過小胡子季清晨,因為假如季清晨還有個同夥,兩句話就露餡了。
所以他們捏造的身份,是個“接觸過被感染男孩,被‘傳染’”的人,聽說有大師能治中邪,所以試着聯系聯系,為了看起來真實,宣玑還讓平倩如在好幾個玄學愛好者聚集地同時發了一樣的求助帖。
從異控局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鏡花水月蝶像是流行病,雖然會傳染,但也不是接觸過就一定傳染。
原理不清楚,但僅就現在的情況看,男性、三十歲以下、體格比較健壯的,好像更容易被感染。
而普通人的感染率似乎遠低于特能人群,那孩子他媽天天跟他住在一起也沒事,當地異控局的幾個特能外勤隻是執行了一下抓捕任務,差不多人人中招。
這些騙子都是地頭蛇,怕在接觸過程中露出破綻,他們用的假身份不完全是憑空捏造的――借了個住在被感染男孩家附近的小混混身份。
這小混混是個社會閑散人員,曾經在男孩感染鏡花水月蝶之後跟他發生過沖突,是少數被感染的普通人之一,目前已經被異控局秘密隔離了。
對方這次回複得很快:“認識這個人嗎?
”
他發過來的,正是那被感染男孩的照片。
雙方你來我往地套了幾輪話,對方把他們編的假身份的各種信息都“套”了出去,宣玑他們這邊基本也能确定,這是個知情人,知道得非常多,很可能就是季清晨那個不露面的托兒。
末了,對方說:“我認識季老師,他最近出遠門了,不在本地,臨走留了點東西給我,可能是算到有緣的人要來找他幫忙,我可以給你們試試,但不一定能管用,得做好心理準備。
”
平倩如立刻回道:“您要多少錢都行,隻要有辦法救人。
”
那邊遲疑片刻,平倩如又補充了一句:“我們可以先給您一半錢,到時候不管行不行,您都收着不用退,隻要您願意幫我們聯系季老師。
”
他們人傻錢多,對方立刻“速來”了,平倩如給錢的事說完,那邊很快甩出了一個見面的時間地點,下線了。
約定的地方是一個人迹罕至的小公園,宣玑找當地公安幫忙,弄來兩輛車。
老羅開一輛面包,假裝是發帖人,拉着楊潮。
楊潮抗議無效後,暫時充當“中邪”的倒黴孩子,被裡三層外三層地綁成了顆粽子,臉上化了個鼻青臉腫的妝,營造出“中邪”的凄慘效果,給扔在了面包車後座。
宣玑則跟平倩如一起,坐在另一輛車裡,躲在暗處遠遠地看着。
宣玑百無聊賴地用車載廣播放着新聞聯播,給他的“劍”糾正口語,一邊問:“前輩,鏡花水月蝶這種缺德玩意,原産地到底是哪?
”
盛靈淵沒有立刻回答,宣玑隻能聽見他沉迷跟讀新聞聯播的聲音,然而有那麼片刻光景,他感覺到對方腦子裡似乎湧上了無數繁雜的記憶,其中還有個畫面一閃而過――滿地的屍體、男女老少,成千上萬地羅在一起,所有死氣沉沉的眼睛都在朝自己看。
宣玑後脊蹿起一層涼意,但不等他看個分明,那些混亂的畫面和思緒就又被壓下去了。
那是什麼?
宣玑心裡一動,對了,魔頭說過,他很多事記不清了,看到什麼提示才會想起一些……這麼說,自己剛剛随口問的話,好像誤打誤撞地刺激到了對方某些核心記憶。
那他是不是可以……
借機多刺激一點?
宣玑立刻察覺到自己的想法在往不善良的地方滑,強行正直:“哎,那怎麼行?
我怎麼能有這麼龌龊的想法?
真是太不應該了!
”
盛靈淵輕笑了一聲,慢悠悠地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打探,隻是關心案情,沒關系。
”
眼看和平共處出現了裂痕,宣玑連忙試圖修補關系,又真誠又恭敬地說:“您不想回憶就不要回憶,呃……當然,如果您能用您的經驗和直覺,給我們一點小小的提示,那就更好了,我代表異控局全體雜種和廢物感謝您。
”
盛靈淵說:“唔,你想問什麼?
你不都猜出這蝴蝶不是天生地長之物了嗎?
”
宣玑在異控局總部對肖征說的話,其實不是純靠“猜”。
他族裡有一本祖傳的《千妖圖鑒》,年代非常久遠,被先人謄寫過多次――那東西最早是刻在石頭上的,保存得不太好,族裡現存的石刻已經隻剩零星幾塊了,圖文都看不太清楚。
後來不知道有沒有竹簡、絲綢之類的版本,反正都沒保存下來,最全的是紙版的,紙頁殘缺了不少,但前幾頁最危險的物種是齊的,如果鏡花水月蝶能随便在人群裡傳播,那它肯定應該是最危險的幾種東西之一。
可那本圖鑒上沒有。
随着盛靈淵的話,宣玑腦子裡自然而然地閃出了那本《千妖圖鑒》,他立刻警覺,轉移注意力,把和圖鑒有關的畫面從腦子裡擦去。
盛靈淵故作意外地“呀”了一聲:“我随口一提,可不是故意打探,隻是你們族中居然保存着上古千妖,小妖,看來你來頭不小啊。
”
老賊這是報複!
盛靈淵不溫不火地辯解:“沒有,我真的跟你一樣無心。
”
這會還不方便翻臉,宣玑隻好勉強靠深呼吸和微笑維持内心平靜,笑得平倩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忍不住離他遠了點。
盛靈淵這才說:“我想不起來了,但你要問我直覺,我覺得這蝴蝶與其說是一個種族,不如說是一種術法――你們等的人好像來了。
”
宣玑一擡頭,隻見一個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朝約定的地方走了過去。
他眼力非常好,不用望遠鏡,就能看出那中年男人腰背不直,腳步虛浮,臉上挂着沉沉的病氣,表情顯得又警惕、又驚懼。
與此同時,盛靈淵“咦”了一聲:“好兇煞的皿氣。
”
“皿氣?
”宣玑一愣,“什麼意思?
他殺過人?
”
“不是,”盛靈淵透過靠在車窗上的重劍,注視了片刻,“是從别的地方沾來的。
”
隻見羅翠翠下車迎上去,跟山羊胡說了句什麼。
老羅一臉苦命相,扮演受害人家屬簡直天賦異禀,山羊胡打量他片刻,遲疑着點點頭,又指了指旁邊的車,意思是想看看那“中邪”的人。
老羅連忙打開面包車的後面的車廂,把楊潮展示給對方看。
面包車裡光線昏暗,楊潮被他們折騰得非常凄慘,因為不能背書,頭頂還挂着濃濃的怨氣,乍一看就是“中邪”的慘樣,然而宣玑看見,車門拉開的一瞬間,那山羊胡甚至都沒往車裡看一眼,他的腳就往後挪了一步。
有什麼不對勁,對方感覺出來了!
宣玑當機立斷:“先抓住他!
”
羅翠翠應聲一把抓住山羊胡的胳膊:“大師您要去哪啊,您别走啊!
”
山羊胡把他狠狠一推,下一刻,卻被瘋長的綠蘿絆了個踉跄,還不等站穩,宣玑已經攔在了他面前,挾着火的重劍朝山羊胡壓了下去,山羊胡面露驚懼。
就在這時,山羊胡身後突然憑空冒出了一個巨大的黑洞,裡面伸出好幾隻白骨爪,一隻爪扣住山羊胡的脖子,其他抓向宣玑的劍,劍刃撞在白骨上,發出一聲讓人牙酸的輕響。
那白骨的爪子不知道是什麼邪物,接觸的刹那,嗆人的皿氣襲來,重劍上的火居然都被染黑了!
那一瞬間,宣玑和盛靈淵同時撕破了粉飾的太平,赤/裸/裸地暴露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宣玑心想:“能不能趁機弄死劍裡的魔頭?
”
盛靈淵心想:“這小鬼死了豈不幹淨?
”
宣玑不管不顧地将重劍送進白骨爪中,與此同時,他感覺重劍另一端黏在自己手上一樣,劍身迅速把皿氣傳導過來,污濁的火就要反噬到他身上――
塑料友誼就是塑料友誼,說崩就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