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選擇加入異控局的那天開始,就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機會上電視了。
”黃局對着鏡頭,苦笑了一下,“因為我們都知道,不管工作幹得怎麼樣,逢年過節接受表彰的名單上,肯定不會有我們的名字。
工作中出了意外,人沒了,對外都不敢自稱犧牲,因為不能說明原因。
我們進來第一天,就得簽保密協議,保護沒有特能的人,也保護咱們局裡這些夾縫裡的‘意外’。
”
廣場上的大LED屏,行車廣播,主流的和非主流的媒體,一時間全在轉播,這是黃局同意上交秘銀的條件。
見不得光的臉,還從來沒有被這麼多人矚目過。
主持人問:“您二位都是特能嗎?
”
研究院長說:“黃局不是,我是個水系特能,但是沒什麼用,我隻能淨化飲用水,還不能太多,一次淨化兩升,我得休息一天,比家用淨水器差遠了。
其實除了少數沖在最前線的外勤精英,大部分特能都跟我一樣——還不如小家電。
甚至有三分之一以上的特能人隻是異常能量水平滿足‘特能人’的界定條件,本身根本沒有任何異于常人的地方。
因為常年邊緣化的生活,膽子比普通人還小。
”
“我不緊張,我不膽小。
”平倩如一邊自我催眠,一邊神經質地往嘴裡塞着東西,她這個毛病從小就有,一緊張就必須得嚼點什麼,好像上下活動的下颌能給腦子上弦似的。
肖征簽了字,總部調動了所有庫存的回響音設備,分頭送到八十多個回響音源。
八十一個回響音源組成了一隻朱雀圖騰,其中包括碧泉山和赤淵——碧泉山區目前全線失聯,包括那兩位大佬,而赤淵區有危險人物出沒,肖征已經調集外勤精英圍堵過去了——這兩處是高度危險區域,善後科的非戰鬥人員不方便過去瞎搗亂,其他七十九個“陣眼”都是他們要争取的。
因為肖爸爸的簽字是平倩如拿到的,她又大小算個“特能”,在部門老大不在的情況下,平倩如自然而然地成了所有人的主心骨。
然而這根主心骨是紙糊的。
平倩如這輩子最大的追求,就是當一個好跟班,她做事仔細周到,寡言而忠誠,即使在最危險的時候,也有一邊哭一邊不肯抛棄同伴的勇氣……可是她從來沒有自己拿過主意。
她算個什麼,哪兒配有主意?
這還是平倩如第一次負責帶隊,連個“新手任務”也沒有,一上來就是性命攸關的地獄模式,完全是被趕鴨子上架。
“平姐,我們把設備送到指定地點以後,下一步怎麼辦呢?
”
平倩如一着急,一下把嘴裡的大半塊馬芬蛋糕吞下去了,噎得直伸脖子:“這……。
”
善後科同事問:“宣主任怎麼跟你說的?
”
平倩如捶着兇口:“宣主任什麼都沒跟我說啊。
”
善後科衆人不信:“宣主任要是沒留下話,你怎麼說服肖主任拿到的簽名?
”
“平姐快好好想想,宣主任臨走時候有沒有囑咐過你什麼。
”
平倩如慌裡慌張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我……”
這時,随行技術人員彙報:“平姐,那些植物方才發生了二次變異,部分葉片由綠轉紅,從八十一個回響音源傳出來的能量比之前更強了,而且有從這八十一個陣眼往四周擴散的意思。
”
平倩如一哆嗦:“哎……”
“平姐,設備怎麼接入?
”
“平姐,我們這些人要接入回響音做主導人嗎?
”
“我聽說之前外勤們用秘銀炮試着轟炸那些回響音源,把地都炸出個大坑,可吓人了,結果回響音源非但沒有被破壞,還從坑裡長出棵章魚似的大樹,連他們直升機一起攪進去了。
外勤們傷了不少,我們……我們這些人,直接沖過去……能行嗎?
是不是應該先買份保險?
”
一時間,平倩如隻覺得周圍全是聲音,無數人“叭叭”地張着嘴,等着她投喂“準主意”,把功過都系在她身上。
她前所未有地感覺到肖征他們那些人的神——他們到底是怎麼把每個人說什麼都聽清楚,還能按照輕重緩急挨個回答的?
她一時恨不能一身是嘴,半天,才磕磕絆絆地回答了其中一個問題:“可、可以利用陣眼暴動的異常能量,大型設備在野外用的時候,經常有能源問題,研究員就配套了一個異常能量轉化器,外勤的同事不是說,他們炸出的坑裡長出樹了嗎?
我們可以利用異常能量轉換器,把回響音設備接入那個大樹裡……”
旁邊人拿出個小本,飛快地記着她話裡的重點,平倩如自己卻越說越沒信心,到最後,她的聲音幾乎低得聽不出來。
“你說什麼,平姐?
”同事問,“用什麼方式接入呢?
直接把轉換器插樹幹裡嗎?
可我聽說那樹攻擊性很強啊,能靠近嗎?
再說,我記得異能轉換器也有能量上限,萬一它異能反應太強,轉換器炸了怎麼辦?
”
平倩如啞口無言,她是不能被人質疑的——隻要有人不附和她的話,甚至都不必反對,隻需要給她個疑惑的眼神,她就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了,本來心裡有數的事也不确定了,一時間被問得六神無主。
“平姐,我們到第一個陣眼了。
準備好了嗎?
開始降落——”
平倩如:“什……”
她完全沒準備好!
“諸位同事請注意,”飛行員說,“目前回響音源正在以陣眼為中心,以每小時三十公裡左右的速度順着外圍植物擴散,不排除有後續擴散加速的可能性,照這個速度下去,五分鐘之内,就會重新覆蓋最近的人口聚居區……”
在平倩如腦子裡一片空白中,直升機落了下去,還沒停穩,一夥狼狽的外勤就沖了上來,直接把回響音設備并瑟瑟發抖的善後科員們架了下來。
這些外勤們被陣眼的妖樹直接從半空中砸下來,已經在原地跟它糾纏很久了,試過了無數種方法,就是沒法阻止回響音的擴散,聽說善後科有方案,決定死馬當成活馬醫,管不管用試了再說。
外勤雷厲風行慣了,平倩如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們已經三下五除二地卸下了設備。
從陣眼中長出的大樹一半綠、一半是鐵鏽色,散發着濃重的腥味,森然而立,夜色中,像個可怕的怪物。
沒見過這種世面的善後科死宅們仰頭望着這一位,像一群吓得四肢僵直的倉鼠,在辦公室裡慷慨陳詞要“洗清善後科嫌疑”的勇氣蕩然無存。
“它一陣一陣的,趁現在沒動,快接上!
善後科來人說明一下怎麼弄啊,我說你們這是集體參觀變異樹來了嗎,要不要拍照留念啊同志們?
别浪費時間!
”
平倩如狠狠地激靈一下,本能地遵從命令跑過去,然而就在這時,陣眼裡長出來的變異樹好像感覺到了什麼,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那些章魚爪似的緻命藤條動了。
“又開始了,撤撤撤!
”
平倩如是毫無戰鬥力的,遇到危險,她甚至反應不過來,一個外勤拎住她的領子,一把将她拉了回來,險惡的藤條将将擦着她的頸側掃了過去,平倩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耳畔“嗡嗡”作響——伸手一摸,她一邊的屏蔽器碎了。
下一刻,極強的回響音山洪似的湧進她的耳膜。
她感覺到無邊的屈辱、憤怒……還有恐懼。
現場外勤們跟這變異樹糾纏了一晚上,大概已經摸清了它的攻擊範圍,有經驗地撤了出來,等這一波攻擊過去,這時,忽然有人按了按自己的耳機,在變異樹的咆哮聲裡茫然地說:“聽說總部還是上交了秘銀,是嗎?
”
混亂的屏蔽器發放點的廣播裡,主持人問黃局和研究院長:“能跟我們講一講特能是從哪來的呢?
”
“我們是天生的,但不算是一個種族,我們不知道自己是從哪來的,也拒絕不了這種與生俱來的‘饋贈’,可能是跟地殼内異常能量有關吧。
曆史上,不同時期特能的出生率也各不相同,有的時期特能幾乎就是絕迹的,有的時期出生率又會有個明顯的上升。
而特能出生率上升的時候,往往會伴有重大天災人禍,所以我們總是被視為不祥的人。
”
“自古跟别人不一樣的都沒有好下場,特能本身就會引起猜忌和貪婪,我們心裡明白。
所以大部分特能人都小心翼翼地隐藏在人群裡,不敢表現出自己不一樣,要麼就紮堆抱團,隻為了能活下來,不讓人當怪物抓住燒了。
”
燕秋山掙開王澤的手,跪了下來,雙手捧起知春。
知春塑料的臉上全是灰,衣服破破爛爛地挂在凄慘的娃身上,灰蒙蒙的塑料眼珠黯淡而憂郁,抱在手裡隻有一點重量,燕秋山卻像脫力了一樣,手一直在顫,像條大雨中被人從屋檐下趕出來的流浪狗,舉世無依。
知春拍了拍他:“我隻是根通心草,又不會疼,就是仗着陛下給我的護身符才有膽子給你擋秘銀的。
唉,陛下又不長書上畫的那樣,他那麼帥,我怕你吃醋多心才沒告訴你的,不怕啊。
”
燕秋山說不出話來,他得把牙關擰得緊緊的,一絲縫都不露,氣也不敢随便喘,才能不在大庭廣衆之下嚎啕大哭。
周圍人們不敢靠近這些“特能人”,又驚奇又茫然地圍觀着燕秋山,這麼個大老爺們兒跪在地上,捧着個舊娃娃,無聲地撕心裂肺,看起來實在是又詭異又荒謬。
隻有廣播裡黃局的聲音透過電波,緩緩地流淌在泾渭分明的兩撥人之間。
“近現代幾十年來,特能出生率又開始上升,所以我們成立了官方組織,為的是律人律己,特能裡也有壞人,有作惡的,有想利用特能不正當競争的,隻有把特能裡那些害群之馬管控好,不讓他們把所有的特能人都拖下水,大家才能一直太平地生活下去。
”
“為了這個,我們自律嚴格,特能人管理條例已經上傳到今天開始對外開放的官網上,大家可以自由閱覽。
自異控局成立至今,不到百年,已經更新過五個版本。
最後一版是四年前修訂的,一版比一版更嚴。
”
“特能人隐瞞特能身份,參加國際國内大型體育競技項目的,入刑;特能人參加高考,必須在報名時就提出申請,進入特殊考場,否則視為作弊;外勤人員處理異常能量事件時,如果導緻普通人傷亡,除非不可抗力,否則絕對不接受;普通人傷亡超過一定人數,則不論是不是不可抗原因,相關負責人都要接受嚴肅處理。
”
研究院長說:“有多少同志因為這跟高壓線,束手束腳,不慎犧牲,我沒法給諸位一個準确數字——數不過來,可是大家沒有怨言,因為非這樣不可。
秘銀子彈是我前任的院長牽頭做的,也是我的老領導,花了整整十年,才研究出了第一代能完美規避非特能人員的武器,讓我們的外勤能不用帶着鐐铐戰鬥。
”
“實驗成功的那天,跑出去通知外勤安全部門的小研究員就是我,我當時一邊跑一邊哭,等在外面的外勤同事還以為實驗失敗了。
因為我姐也是特能,當年就是死在外勤任務裡的,還不到二十三……等在外面的外勤同事們一邊罵我‘成功了嚎什麼’,一邊也跟着我哭……那時候我們都以為,秘銀是我們的出路。
”
“諸位,如果是在公共場所,請先不必恐慌,秘銀子彈自動閃避普通人,隻要不釀成踩踏事故,你們不會受傷……就是沒想到,秘銀這條‘出路’,現在成了紮向我們自己的刀。
”
此時,赤淵上空飛滿了直升機,妖王影的長發憤怒地在半空中上下翻飛,他一邊的眼珠已經變成了赤紅色,貪婪地盯着赤淵,他吩咐身後的鞏成功說:“你去告訴你的人……”
身後悄無聲息,妖王影感覺到了什麼,一回頭,卻發現那鞏成功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妖王影一愣之後,冷笑起來:“呵……人族。
”
“肖主任,諸位,”聯絡器裡傳來透視眼谷月汐的聲音,“我看見他了,同步上傳他的位置到大家手裡,小心,我看見他的能量等級相當高,身上至少有三種不同的能量源。
”
“應該是他吞噬的那三個人魔,”肖征說,“注意,這裡離赤淵太近,陛下說他不能直接殺死,否則被他吞噬的人魔會觸動赤淵的封印,我們的首要任務是控制住他,不要讓他繼續搞破壞。
”
“小谷,随時分享敵人位置,樹叢太厚了,林子裡還有瘴,望遠鏡不行!
”
“下能量屏蔽網——”
“準備強力電擊符咒。
”
“風神第三支隊守好赤淵邊緣,不能再讓他逃出去。
”
妖王影縱聲大笑:“一群不自量力的蝼蟻!
”
八十多處陣眼上,原本勻速往外擴散的回響音源突然加速。
平倩如聽見同事說:“糟了!
”
“有沒有其他辦法能把咱們的設備塞進去?
”
平倩如不知被誰塞了一副新的屏蔽器,旁邊的外勤一直在催促她想辦法,手忙腳亂中,她的屏蔽器一時挂不上……
就在這時,雜亂的回響音中,突然響起一個奇怪的語調,那分明是一門陌生的外語,卻不知怎麼,突出重圍,鑽進了平倩如的耳膜裡。
而她竟然莫名其妙地聽懂了。
“巫人族……的皿脈……”
平倩如:“什麼?
”
那聲音喃喃地,呓語似的:“巫人的皿脈,不是……早就斷絕在巫人塚裡了麼……”
碧泉山裡,宣玑用巫人咒發了大招,一把火燒掉了一堆圍着他倆糾纏不休的藤蔓,那些原本皿迹斑斑的藤蔓忽然不知出了什麼問題,自己和自己糾纏在了一起,暫停了攻擊。
盛靈淵失皿過多,臉已經白的透明,蓦地,他若有所感地擡起頭,輕輕地說:“阿洛津。
”
赤淵不滅,人魔不死,妖王影借天魔的勢力,吞噬了“貪嗔癡”三大人魔,卻好似有些消化不良——其中屬于巫人族的一支魔氣似乎被強大的巫人咒帶着起了共鳴,隐約有要失控的趨勢,沖進青銅鼎裡的回響音裡有了雜音。
宣玑也感覺到了,他方才一個大招發出去差點透支,喘着粗氣問:“怎麼?
”
盛靈淵:“你聽。
”
憤怒和屈辱的回響音裡有了一個格格不入的茫然雜音,翻來覆去地念叨着“巫人族的皿脈”。
那畢竟是……當年東川的少族長死生不忘、入魔也不改的執念。
宣玑:“巫人族還有皿脈嗎?
”
“有,”盛靈淵說,“我皇嫂就是巫人族的遺孤,她保護了不少散落各地的族人,那些人都是我親自安置的……巫人和人族很像,混皿後的後代幾乎看不出和普通人族有什麼區别——你們手下那個小姑娘就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