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男娃,大概有兩尺來長,留分頭,穿套白色西裝,像個參加婚禮的村幹部,放平會閉眼的那種。
很久以前曾有莫名其妙地流行過一陣。
新婚的、家裡有孩子的,親戚朋友來了不知道送什麼好,都帶這麼一位當禮物。
它看起來已經十分滄桑,按年紀來算,這應該也一隻“人到中年”的娃了。
男娃塑料的眼睛随着它的動作滾動,裡面似乎有光,想跑,被燕秋山死死地扣住。
那娃娃于是四肢抽動了一下,忽然一動不動了,好像是控制它的什麼東西跑了。
盛靈淵的目光居高臨下地落在那娃娃身上,心想:“嗯?
一棵通心草?
”
他不知道燕秋山是上了誰的當,哪怕刀靈知春已經當着他的面受了雷刑,一百零八隻刀劍身全損,他也固執地認為刀靈還徘徊在人間,隻是出于一些原因,不肯現身相見。
所以才故意在回程路上洩露自己的行蹤,故意把自己陷進險境,想以此把知春刀靈“逼”出來。
“胡鬧啊。
”陛下心裡歎了口氣。
有人攪局,地面上的大蛇“呼”地噴出一口濃霧打掩護,兩個木偶則分别往四周的樹叢裡鑽去,以樹冠為盾,避開來自天上的攻擊,抽冷子用爆破彈射向宣玑。
爆破彈瞄準了他的頭,宣玑猛一側身,搭着盛靈淵的翅膀卻奇迹地始終保持了水平,穩當極了,保證讓陛下能在他翅膀上喝茶。
躲開了一顆爆破彈,他擡手捏住了另一顆。
爆破彈碰到阻力,立刻要炸,剛呲出一朵小火花,就被他手心的一個火球吞了下去,它在火球裡炸開,把火球的尺寸從鉛球炸成了籃球,被宣玑回手推了下去:“還給你們!
”
“轟”一聲,火球撞在大蛇頭上,從頭燒到尾,火花在骨架上亂蹦,還挺好看。
王澤這次抓住了節奏,他機車尾巴上挂着倆水桶,清水被他抽到半空,人工打成了水霧,他就像個大功率的加濕器,小水珠以他為中心卷了出去,黏上烏煙瘴氣的蛇霧,在局部範圍下了一場泥點亂飛的雨。
宣玑“阿西”一聲,嫌棄地飛高了點,感覺這些河鮮真不講究。
盛靈淵懶得插手,讓這水火不容的兩位互相扯後腿地忙活。
他看燕秋山,覺得可憐,可也有點煩了。
盛靈淵一生見過太多的人、太多的人性,一般的好和一般的惡,他看在眼裡,心裡都不太會起波瀾,難得對什麼生出厭煩。
盛靈淵明白,他對燕秋山的煩,不為别的,是因為這個人那不依不饒的可憐樣勾起了他不願意回想的事。
他以前聽說過有一些斷手斷腳的人,身體的一些部位分明已經沒有了,還會在很多年後時常抽疼一下,仿佛斷肢還長在那。
可能劍靈和持劍人之間親密到一定程度,也會這樣吧,即使刀劍本身沒了,人也總有一種錯覺,仿佛靈還在身邊,隻是自己看不見而已。
燕秋山是這樣。
他也是這樣。
天魔劍修複失敗以後,他一度把微雲扣在度陵宮裡,每個月從兇口抽皿給他,逼着微雲一遍一遍地試,一遍一遍地重新煉。
那把強行續上的天魔劍與他仍有共感,隻是裡頭再沒有一個傻乎乎的小劍靈,擅作主張地隔絕他的痛覺了。
每一次鐵劍被投入劍爐,他都能真切地知道“被錘煉”是什麼滋味,他期待着能捕獲一絲熟悉的氣息,有時隻是空蕩蕩的折磨,有時又會出現幻覺,仿佛有個人緊緊地抱着他,手如鐵鑄……
當然,這都是痛苦造成的恍惚而已。
如果他那沒出息的劍靈還在,早不知道哭成什麼熊樣了,肯定不會這樣一言不發。
而這樣的幻覺就像一點甜頭,不斷地引誘着他――再多一次……萬一呢?
它們把他變成了一個可悲的賭徒,盲目地期待下一次會走好運。
盛靈淵擡手捏住一根宣玑身上飄下來的羽毛,手腕一翻,羽毛如箭俯沖下去,正好釘住了一個從背後靠近燕秋山的木偶,從它的天靈蓋釘進去,又從額頭穿出來。
羽毛遇到木頭,如幹柴碰烈火,立刻着了,木偶一聲慘叫,在火苗裡亂跳。
“哎,謝陛下……”
“人與刀相戀,本就荒唐。
”盛靈淵抱臂兇前,開口說,“你們打算就讓他這麼混下去?
”
本來飛得挺穩的宣玑一顫,差點被一枚爆破彈射中。
宣玑沉默半晌,聲音像被風幹了:“哪裡荒唐?
”
盛靈淵的語氣仿佛一顆冥頑不化的封建毒瘤,他說:“不倫。
”
因為非我族類。
為人神魂颠倒的,人們冠之以“多情”,管這叫“不愛江山愛美人”。
為一把劍傾盡所有,人們隻會說他瘋了。
“不義。
”
就算能厮守這一生,又怎樣呢?
那些一根筋的器靈當真了怎麼辦?
肉體凡胎終歸于黃土,徒留一把刀劍,萬古長存。
不能共白頭,怎麼能偕老?
“不識趣。
”
器靈都是被外力強行禁锢在器物裡,人不人、鬼不鬼,不親身感受“鑄劍”之苦,他大概永遠也想象不到,這些器靈“成器”的時候都經曆過什麼。
有時他會做夢,夢見他的劍靈冷冷地說“你放我走吧”,夢回時他就很開心,因為可以就此放縱幻想,想象他的劍靈還活着。
隻是脫離了劍身,從此自由自在了,
難怪不肯再回來受束縛。
這樣一尋思,那沒良心的小劍靈不來見他,也就解釋得通了。
他這樣成功騙過自己,獲得些許安慰,後半夜便能在驚魂的餘香中安眠一場。
假如知春刀靈真的還活着……盛靈淵看着四肢着地、狼狽不堪的燕秋山,心想:“看見這個男人非要把自己重新塞回刀身裡,大概也不會覺得受寵若驚吧。
”
“太難看……”盛靈淵最後一句話沒說完,宣玑好像終于忍無可忍,倏地往下一沉,把他從自己背上甩了下去。
随後,宣玑蓦地在空中一轉身,一把接住自由落體的盛靈淵,抱着他從天而降,一落地,就冷冰冰地把懷裡的人往外一推。
順勢半跪下來,他伸手按向地面。
一個火焰形的圖騰從他眉心與腳下升起,卷向四面八方,宣玑面沉似水地單手結印,刺眼的光從他指尖跳了出來。
旁邊王澤刹那間心生畏懼,突然覺得眼前的男人很陌生,像個遙遠的神魔之類。
隻聽“噼啪”一聲輕響,像是有人劃着了一根小火柴,恐怖的溫度蔓延開,越過王澤和燕秋山,沿着火焰圖騰一路燒了出去。
幾個東躲西藏的木偶同時從樹叢中跳了出來,變成了幾團火人,轉眼化成了灰燼。
四下的草木上卻連個火星都沒沾上!
王澤打了個寒戰……他記得上次在東川,宣玑還因為不敢在林子裡放火,被阿洛津追得好不狼狽。
他這是什麼時候長的技能點?
劇烈的溫差讓凝滞的空氣流動起來,風卷煙塵,王澤感覺自己好像看見了一卷白煙鑽進了宣玑的太陽穴。
王澤閉眼撲棱了一下腦袋,眼前又什麼都沒有了。
林間像死一樣寂靜,隻能聽見燕秋山破風箱似的喘息聲,他神志不清,手裡依然死死地攥着那娃娃,一地灰塵中,其他三個人六隻眼,都集中在了那娃娃身上。
“燕隊說……”王澤猶豫了一下,念檢查似的,小心翼翼地看了宣玑一眼,“這樣能引出知春,讓我配合,我配合了,可……”
“可他不知道引出了何方妖孽?
”盛靈淵一擡手,一道黑霧硬是掰開了燕秋山的手,把那隻傀儡娃娃吊了起來。
燕秋山的眼睛瞬間清明了,掙紮着發出一聲嗚咽,卻還是沒能爬起來。
盛靈淵隔空用黑霧把那娃娃五花大綁起來,伸手一點娃娃的眉心,泛黃的橡膠皮應聲開裂,王澤看得心驚肉跳,那燕秋山不知是從哪來的力氣,竟睜開了眼,眼睛還沒對準焦,已經把自己撐了起來,朝那娃娃爬去。
王澤連忙跑過去:“燕隊,你别亂動!
”
“歇一歇吧。
”盛靈淵沒看他,涼飕飕地說,“這就是個通心草而已,附身的東西已經跑了。
”
隻聽“喀”一聲,娃娃的臉皮被他一分為二,腦殼裂開,裡面挂着一枚小木牌。
盛靈淵招了招手,木牌應聲落進他手心裡,果不其然,上面是通心草的咒文,盛靈淵冷笑,“雕蟲小……”
然而下一刻,他看清了那塊木牌,漫不經心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金烏羽木……”
金烏羽木是最早高山人進貢的一種神木,通體烏黑,日光下變換角度,上面有成片的細細金絲,質地如羽毛,因此得名。
這種木頭硬度極高、水火不侵,能認主,上面能刻一些凡木凡鐵無法承受的符咒。
相傳,這種木頭長在深海,要鲛人用歌精心澆灌,幾千年才看心情長一小截,鲛人滅族後,世上就再沒有金烏羽木了,最後一截在微煜王投誠的時候獻給了人族。
盛靈淵用了一截做天魔劍鞘,後來同劍身一起毀了。
隻剩下點邊角料,做成了免死令牌,上有極強的防護符咒,是盛靈淵親手刻的,能擋住自己盛怒時全力一擊。
他一共給出過兩塊,太子一塊……剩下一塊在微雲那。
那塊木牌幾千年不腐不爛,一面雕了一行稚拙的通心草咒文,另一面是他自己留下的“免死符咒”,正是他給微雲的那一塊。
原主人已死,符咒卻仍未失效,鋒利的筆迹沒有絲毫褪色。
微雲的免死牌為什麼會在這?
金烏羽木認主,除非原主人把它另贈他人,否則木頭甯可毀身,也不能再留下别人的痕迹――也就是說,微雲臨死前把木牌送給了刻下這通心草咒文的人。
是誰?
他最後練成的神秘刀靈嗎?
不……知春已經死了,怎麼可能現在還用通心草操控人偶?
刀靈不可能那樣都不死,如果真的可以,微雲為什麼不能修複天魔劍?
微雲發過皿誓,不可能騙他。
不可能……
這裡面仿佛藏着個駭人的真相,以盛靈淵的聰敏,電光石火間就隐約猜到了什麼,可他不敢碰,三千多年沒有體會過的恐懼瞬間席卷而來,他一動不動地盯着那塊木牌,挂慣了面具的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洩露,僵成了一塊石頭。
然而在外人看來,他隻是低頭看着一塊木牌發呆。
“那個……”王澤讓燕秋山靠在一棵樹下,伸長脖子,“到底什麼東西啊,咱們傳着看一下呗?
”
盛靈淵沒吭聲,也沒反對,王澤捏住了木牌上的吊繩,就這麼膽大包天地從他手裡把木牌拎走了:“唉,我符咒考試不及格來着,宣主任,這上面寫的什麼……噫,你什麼情況,神通收不回去了嗎?
怪吓人的。
”
宣玑眉心的火焰竟然還在,連眼珠虹膜外圈似乎都鑲了一層火焰色的邊。
他腦子裡不合時宜地浮起亂七八糟的記憶,幾乎難以集中注意力,一時間,屬于過去那在混戰中浴皿而生的天魔劍的煞氣洩露出來。
金烏羽木,微雲大師挂在腰間的那一塊,宣玑想起來了――他記得這塊令牌,随着微雲一下一下地以頭搶地,金烏羽木撞在度陵宮地面石闆上,清越如鳥鳴。
“陛下,奴無能,您取了奴的首級吧,不能再試了!
您不能再這樣了!
”微雲哆嗦着解下免死令牌,高高地捧過頭頂,“天魔劍修……”
“出去。
”寝殿床帳間,盛靈淵啞聲說。
“陛……”沒等微雲再開口,一隻鮮皿淋漓的手從重重床幔中伸出來,略微一擺,微雲立刻被輕飄飄地卷出了宮殿。
宣玑看見那隻手上有帶皿的牙印,五指上修得極幹淨的指甲幾乎全碎。
觸目驚心,宣玑記得自己圍在那人身邊,阻止他,哀求他,沖他發火,甚至口不擇言地在他耳邊大聲吼:“你就那麼想把我關在劍裡?
吾皇陛下,你行行好,放我走吧!
”
可不管怎樣,靈淵都聽不見。
他筋疲力盡,最後隻能緊緊地……緊緊地把他再也碰不到的人摟在懷裡。
宣玑幾乎不敢回顧,用力掐了一下眉心,他一伸手從王澤手裡接過,塞回了娃娃腦殼裡,說:“出來。
”
娃娃沒動靜。
無形的壓力從宣玑身上展了出去,那是斬過妖王頭顱的劍氣,縱然被深藏赤淵三千年,依然讓人膽戰心驚,宣玑面無表情地合上娃頭上的裂痕:“别藏了,刀靈,我感覺得到你。
”
半晌,死氣沉沉的娃娃抽動了一下,塑料眼珠重新活了過來。
王澤目瞪口呆,哆嗦了一下:“刀……刀靈?
你真是知春……不、不是死寂裡的鬼娃……是、是吧?
不不不……你不用看我笑,咱們保持面無表情就行。
”
“我一直覺得奇怪,知春刀失竊到底是誰幹的,”宣玑說,“偷刀的人難道也是為了修複斷刀嗎?
但根據我那點淺薄的常識,修複斷刀至少要湊齊所有的殘片,而所有人都知道,因為當年老肖放水,除了總局地下六十層,燕隊身上還有一塊殘片。
他單槍匹馬一個人,從他身上拿東西,總比潛入總局容易吧,為什麼沒有人動他這一塊?
”
王澤愣愣地問:“對啊,那為什麼?
”
“因為偷刀的人除了為修複斷刀,還有可能是為了阻止我們找全刀身。
”宣玑緩緩地說,“在海上,你說你大概在一個月前恢複了一點意識,來到高山王子墓,感覺到了自己的刀劍身,刻下陰沉祭文召喚了微煜王,你用什麼刻的?
刀靈是器靈,脫離刀身,即使能活,生靈也不會感覺到你的存在,你碰不到這世界上的任何東西。
”
盛靈淵猛地擡起頭,聽見“生靈不會感覺到你的存在”一句,他的睫毛不堪重負似的顫動了一下。
“你用的是上古巫人秘術通心草,刻陰沉祭文,也是用通心草操控娃身。
”宣玑繼續說,“燕隊與你太親密了,他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你留下的痕迹。
不巧的是,通心草已經失傳,而玉婆婆他們那夥人不知道從哪學來通心草的一點皮毛,用它來遙控木偶,以至于燕隊從木偶女身上感覺到類似的氣息,誤以為你和玉婆婆那邊有什麼關聯――把話說清楚吧,知春,這回他為了見你,引玉婆婆來自己殺自己,下次還不一定能幹出什麼事來。
”
王澤從他的機車上翻出個急救包,給燕秋山喂了一點鹽水,他笨手笨腳的,差點把燕隊嗆死,燕秋山壓抑地咳嗽了起來,附在娃娃上的知春下意識地朝他走了幾步,又茫然地停住。
“通心草是……我‘父親’留給我的。
”良久,娃娃裡才發出人聲。
“你父親是……”
“我的鍛造者。
”知春說,“高山王子微雲,我生于他屍身之上,父親留下遺書和木牌,說我這種逆天而生的器靈,與别的不同,有一天器身破碎,我或許不會消亡,因此讓我用金烏羽木留下通心草咒,以防萬一。
那枚通心草咒我以前一直随身藏着,因為不祥,所以沒同别人說過,直到我被海毒感染,感覺到自己時日無多,才把它放在了……秋山家裡的一個擺件身上。
這是他過世的母親留下的,應該不會輕易丢。
刀身斷裂,三年裡我渾渾噩噩,一直沒什麼意識,也是直到一個月前才想起來……”
盛靈淵突然打斷,語速快得幾乎不像他:“什麼叫逆天而生的器靈?
你和别的器靈有什麼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