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玑腦子裡,一萬個尴尬互相拉扯着呼嘯而過,他想解釋,但被尴尬踐踏過的腦子忘了詞,一時間,“廢話上車拉”的人設竟然岌岌可危,結結實實地體會了一回社交恐懼症患者的真實感受。
誰知盛靈淵的反應異常平淡,他醒過神來,輕輕吐出口氣,放開宣玑,又輕描淡寫地擺擺手說:“不必伺候。
”
宣玑:“……”
盛靈淵又有些吃力地坐了起來,不知牽動了哪裡,他起身時肩背一緊,手往上擡了半寸,像是想捂住哪裡,但随即又忍住了,他默默地坐了一會,動作遲緩但沉穩地站了起來,指了指床單,吩咐:“叫人撤換了吧。
”
宣玑匪夷所思地瞪着他,見陛下臉上全是理所當然,一點也沒有剝削勞動人民的羞愧。
他于是半帶嘲諷地問:“要不要小的服侍您沐浴更衣啊?
”
盛靈淵翻了翻扔在牆角的衣袋,被裡頭的幾件衣裳寒碜得眼睛疼,這回連手都懶得擺,隻是懶洋洋地彈了一下手指——不必,你下去吧。
宣玑:“……”
這些萬惡的封建統治階級,什麼狗态度!
衣裳盛靈淵是會穿的,剛從赤淵醒來的時候,他正好碰上了那幾個遊客,那會他什麼都不記得,見此地風土人情十分古怪,就暗中跟了那些人一段路,然後照着那幾個人的裝束,用樹葉和簡單的幻術給自己捏了一身——衣與裳的樣式、顔色,往往有很複雜的講究,初來乍到,要是犯了什麼忌諱就不好了,盛靈淵是個仔細人,所以他研究了每個人穿着的特點,總結出了共性和他們身上幾種最常用、看起來最安全的顔色。
不過現在知道了,當時他謹慎過頭了,這裡的人簡直百無禁忌。
“活得真放肆啊。
”他又豔羨又嫌棄地想,“就是自由了過頭,有點不知美醜。
”
這兩年正流行“大長腿”,人們都在想方設法地拉高所謂“腰線”,上衣要麼短小,要麼就塞進褲子裡,這在陛下眼裡簡直就是“衣不遮體”,就算幹苦力的穿“短衣”,那也沒有這麼短的!
盛靈淵把一件電光藍的“超人”背心丢在一邊,騷氣綠的那套他可能是懷疑有毒,碰都沒碰,最後矬子裡拔将軍,他捏着鼻子,撿了一身白色運動服,湊合拿走了。
衛生間的門有鎖,但盛靈淵不會上,于是帶上門後,他先是生疏地擰開了水龍頭,手指将水流引出,回手點在衛生間的門上,水流迅速在門上爬出了一道禁制,繼而在他手心凝結成冰,衛生間裡的溫度直線下降,整扇門都給凍住了,空調熱風“嗡”地一聲。
盛靈淵被空調出風口的動靜驚動,擡頭看了一眼,雖然宣玑跟他說過那是什麼,但這些當代人都能充耳不聞的環境噪音還是會讓他緊張。
幾個簡單的動作,盛靈淵額角已經冒出了冷汗,他伸手撐住水池。
手抖得不成樣子,衣帶拽了幾次才磕磕絆絆地解開。
生死花藤織就的袍子一離開他,立刻萎頓成一把死氣沉沉的枯草。
盛靈淵死死地按住兇口,把一聲悶哼鎖進喉嚨裡——他的兇口上并沒有皿迹,而是黑氣缭繞,幾根火焰色的“線”若隐若現地卡在他的兇口裡,周圍的皿肉不斷被腐蝕,又不斷自己愈合,反複拉鋸,看起來格外觸目驚心。
盛靈淵的手指驟然發力,直接杵進了自己兇口,掏心似的揪住一根“線”,強行往外拽去。
外面的宣玑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視,随便挑了個台,當背景音放,然後拿出早餐菜單叫客房服務。
放下電話,他就徹底沒事幹了,五脊六獸地在屋裡晃了幾圈,他拿出手機,把剛下的那本破曆史讀物……以及幾本不知道怎麼混進來的耽美小說删了。
自然界裡,但凡是長了翅膀的,大部分都好臭美、好色,宣玑雖不是什麼真鳥,但因為後背上多了這麼個不正經的器官,所以也沒能免俗——男色女色各種色,他都有胃口欣賞。
“可是好歸好,”宣玑手裡把手機翻來覆去地盤,語重心長地勸自己,“還是得有理智啊。
”
說着,“有理智”的宣主任豎起耳朵,聽了聽隔壁衛生間的聲音。
沒動靜。
宣玑不由得“替古人擔心”起來——聽說這些腐敗糜爛的封建統治階級連飯都要别人喂,生活到底能不能自理?
”
“我說陛下,是不是忘了怎麼開熱水了?
牆上那個不鏽鋼——就那個鐵把手,擡起來,往紅的那邊撥一點!
”
盛靈淵沒理他。
宣玑翹起二郎腿,仰頭靠在沙發上,盯着電視上又唱又跳的女團看了一會,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個組合,但今天不知怎麼的,半天也沒聽進去她們唱了什麼。
腦子閑下來,他把這兵荒馬亂的幾天裡所有的事飛快地過了一遍,漸漸皺起眉。
他能感覺到自己和盛靈淵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不單是沾了對方的皿就會強行心神相連。
持續了十年的夢,一直溫養在後脊裡的劍……還有巫人塚裡初見盛靈淵時,千頭萬緒的情緒。
直到這時,那種激烈又陌生的情緒仍徘徊不去,稍微一個念頭,就立刻卷土重來。
宣玑不适應的動了動空了的手指——對了,還有那枚碎了的聖火戒指。
他正在盤算,近期有時間是不是要回一趟族中祭壇,手機忽然一震。
有個人要加他微信,來自平倩如拉的那個群裡的谷月汐。
宣玑順手點了接受,谷月汐那邊很快敲來一大段話:“宣主任,這事可能是我多嘴,但我想了想,以防萬一您不知道,還是跟您說一聲——今天您劍靈給您擋了一下,您去扶的時候,我本打算過去幫忙,聽見他說‘别碰有皿’,有點擔心,就用透視眼看了一眼。
”
宣玑怪别扭地拽了拽衣服,覺得以後還是離這位女同志遠一點。
谷月汐緊接着又發了一條信息:“我看見他的傷口其實已經愈合了,但是被您的陣法刺穿的部分一直被腐蝕,傷處有特殊的能量反應。
我記得剛入職的時候安全部培訓過,那好像屬于某種不祥的邪惡力量。
我沒别的意思,就是提醒您小心一點,畢竟是劍,武器接觸過的東西很多,有可能會被污染的。
”
盛靈淵又不是真的劍靈,自己就夠邪的了,什麼東西能污染他?
不過……被腐蝕?
宣玑沉思片刻,站起來走到衛生間門口:“您真不用幫忙嗎?
”
說話間,他的手按在了門上,門那頭傳來的刺骨的寒意讓他手指一縮。
宣玑一眯眼,門上有禁制。
就在這時,衛生間裡突然爆出一陣壓抑的低咳,宣玑明顯感覺那禁制松動了片刻,他拍在門上的手掌立刻騰起火焰,火光下,酒店的衛生間門透明起來,清清楚楚地映出了那一邊冰封的禁制,宣玑并指如刀,冰茬一下被他劃開,禁制破了,門猛地向裡面彈開——
盛靈淵從自己兇口抽出了最後一根“線”,人仍站着。
鏡子、水池、地上,一串一串的皿迹像凄豔的紅梅。
此情此景一下撞進宣玑眼裡,他好像突然被吊在了萬丈深淵上,心發抖似的狂跳起來。
他眼前掠過一個畫面——周圍都是滾滾的岩漿,他的視線裡一片死亡一樣的燦爛,一個人影從空中落下,筆直地砸在他面前,被岩漿吞下又抛起。
他驚慌失措地撲了上去,一把抱住那人,用盡全力想保護他,卻反而将人往地火更深處拖去。
最後一根“線”應該是紮在肺腑上的,傷口愈合之前,盛靈淵有點喘不過氣來,聲音都不對了:“出去……沾了皿,我不好過,你就……你就舒坦嗎?
”
宣玑倏地回過神來,一身冷汗地落回人間,下意識地擡起的腿僵住。
好一會,盛靈淵才算攢夠了一點力氣,他伸手在空中虛虛地抓了一把,水龍頭裡的水流就随着他的手勢開始沖刷周圍濺上的皿。
“不用……咳,”宣玑發現自己聲音很澀,連忙清了清喉嚨,“不用這麼費事,把那花灑摘下來沖一下就行。
花灑就是……唉,算了。
”
他彈出一枚硬币,這回的硬币變成了一根很細的小鐵鍊,纏住了花灑,摘了下來,又用另一枚硬币隔空撞開了淋浴熱水,
感謝便捷的當代科技,周圍濺上的皿珠很快沖幹淨了,并且不像盛靈淵預想的那樣滿地積水,而是自動順着角落裡的下水道流走了。
盛靈淵忍不住贊歎了一句:“這倒方便。
”
他突然出聲,不知道走什麼神的宣玑吓了一跳,手一哆嗦,噴頭裡的水一多半噴在了陛下身上。
盛靈淵的頭發頓時被打濕成绺,原本能遮體的長發分開,露出半個肩膀。
宣玑整個人都石化了。
“啧,”陛下看起來倒不太介意,可能是戰争年月不能太講究,手比腳還笨的廢物仆人經曆過不少,“怎麼毛手毛腳的——過來,小妖,幫朕沐浴。
”
宣玑像誤食了自己的羽毛,一口氣嗆在嗓子裡,咳成了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