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芷到了最終坦白的時候。
其實她也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重生這件事,正所謂君子不言怪力亂神者,就是她自己,也時常懷疑,自己重生究竟是存在的,抑或是一場大夢。
她将自己的前世今生一一道來,平靜淡然,将自己置身于一個旁觀者的位置,正視自己的過往。
她本以為會吓到夏侯乾,然而卻并沒有。
他好似早已知曉,從頭到尾安靜聽着,亦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件事。
“既然你是存在的,就說明重生這件事并不是子虛烏有。
”他隻是後悔自己沒有早些遇到她,好教她少吃點苦。
芷兒的前世是一場悲劇,也難怪她當初冷漠疏離,刻意避開,任誰受了這麼大的傷害,都不會輕信他人吧。
可是芷兒仍然選擇了相信他,不知是他的幸運,還是芷兒的幸運。
夏侯乾想想就有些後怕。
不過有的地方,杜月芷還是狡猾地閃過了,比如……她曾嫁給二皇子為妃,也曾為他生下一個女兒,雪兒。
很奇怪的是,夏侯乾心裡湧起的是心疼,雖然杜月芷輕描淡寫,一語帶過,但是那種強烈的痛苦隻會随着時間的逝去而變淡,而不會消失。
夏侯乾不知杜月芷是如何消化的,那一定是很難,經過很長時間,才磨去瘋狂和仇恨,沉澱下來……
一個母親想要保護孩子的心,是亘古不變的。
正如洛河公主保護杜月芷,杜月芷保護雪兒,傾盡全力,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他隐隐察覺到,芷兒是因強烈的恨意以及強大的執念才會轉世重生,或許,也是她心疾久治不愈的原因。
若要解除心疾,唯有……化解所有的仇恨。
夏侯乾當機立斷,在杜月芷身體好些了以後,将她接入宮中,到明華殿去了一趟。
明華殿長久無人居住,已經衰敗了許多,空蕩蕩的大殿,桌椅窗幔都破爛不已,華彩的顔色已經暗淡,歡樂的笑聲也消逝在四角上空,走在滿是灰塵和蜘蛛網的低廊,還落着不知哪個宮女遺失的珠花,黯然失色。
杜月芷不明白夏侯乾為什麼要帶她來這裡。
夏侯乾站在她身後,眼神溫和:“這裡曾經住過一個特殊的女子。
”
“特殊的女子,是誰……”
電光火石之間,她忽然感覺到,這就是她母親洛河公主曾居住過的地方。
她驚喜地看着夏侯乾,不消她問,夏侯乾微微點了點頭。
杜月芷眼淚瞬間湧了上來,她呆呆看着母親曾經住過的地方,桌上快要成灰的紙筆,牆上挂着的斷翅風筝,小小的出鞘匕首,布滿鐵鏽,已經看不清匕首上的花紋……杜月芷仿佛隔着遙遠的時空,看着她母親穿過閃耀着光芒的珠簾,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擺弄着風筝,對着她笑道:“芷兒,娘帶你去放風筝好不好?
”
刹那間,封閉的記憶如同漫天雪花一般飛了出來。
母親抱着她去看花燈,花燈那麼美,卻美不過母親開心的笑容。
母親慵懶地躺在躺椅上,拿着一本話本,上面的字認不全,非要父親念給她聽。
秋千上,母親的裙裾長長飄了起來,映着日光,玲珑剔透。
馬車轱辘斷了,大雪中,母親一手牽着她,一手牽着兄長,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就為了趕上父親的生辰……
自己出了熱疹,啼哭不休,母親抱着她走來走去,哄得眼淚汪汪。
以及最後一面,母親落在她腮幫子上,含淚悲傷的吻……
她在杜府呆的日子也不短,可卻從來沒有感覺到過母親的存在,原以為自己遺失了三歲之前的記憶,現在才知道,不是的。
杜府沒有一丁點母親的氣息,沒有她喜歡的東西,也沒有她生活的痕迹,甚至連談論她都是忌諱。
然而在這個衰敗的明華殿,杜月芷突然就感覺到了,這裡有着母親喜歡的東西,喜歡的人。
她的氣息充盈着整個宮殿,每一粒灰塵,每一處倒影,每一個角落都有她,她在這裡,留下了自己的快樂。
也就是在這樣的地方,杜月芷聽到了關于母親的往事。
她的母親一生都是謎,她偶然從夏侯乾口中得知,才隐約有些了解。
了解越多,關于母親的回憶就越多,她原來也是被娘愛過疼過的孩子,并不是被抛棄,而是被拯救的那一個。
知道這一點,她忽然就有些釋然了。
她是母親的延續,身上流着母親的皿,有什麼能比這個更能證明母親對她的愛呢?
隻是心中還是有些不甘心。
母親仍然愛着父親。
至死不渝。
可是父親卻負了她。
不知為何,杜月芷突然想到一個可疑點。
在這段往事中,常氏姐妹是所有事情的轉折點,一切都要從她們出現算起。
杜月芷不相信她們什麼都沒做。
不管常氏姐妹是出于什麼目的插手杜府的生活,杜月芷都要查清楚,她們與母親之間的淵源。
“我母親的死,跟常夫人和常貴妃脫不了幹系。
殿下,我要見常貴妃。
”
夏侯乾看着杜月芷笃定的目光,一時詫異之後,點了點頭。
*
常貴妃處于宮中最偏僻的角落,也就是冷宮,夏末秋初,天氣仍很炎熱,可是這破爛宮殿裡卻缭繞着陣陣寒氣,背陽向陰,見不到一絲陽光。
偶爾飄出來瘦的像鬼似的宮女,面無表情,輕飄飄走過,倒是吓人。
執管的太監笑眯眯将他們帶到最裡的宮殿裡,推開門,探頭看了一眼,又殷勤道:“裡頭髒,咱家先去吩咐人進來打掃,清理幹淨……”
“不必了,你下去吧。
”夏侯乾一揮手,那太監便挂着笑,退下了。
兩人踏入。
有人來,一屋子老鼠吱吱叫着,邁着小肥腿從兩人腳邊飛蹿出去。
“小心!
”夏侯乾攬住杜月芷的腰,将她抱了起來,以免被老鼠蹭到。
杜月芷卻并未在意這些,她涼涼的目光落在漏風破殿的深處,那裡有一隻床鋪,上面隐約躺着一個人形。
常貴妃已經病了很久,她縮在一團破絮裡,身着單薄的布衫,面朝裡凍得瑟瑟發抖。
從前保養良好的長發已經白了一半,髒兮兮的,上面結着蜘蛛網,一隻指甲大的黑蜘蛛從腹部吐出絲來,長長垂了下去,再慢慢爬上來,鑽入頭發裡。
再看周圍,無一不透露出凄涼孤清之意。
察覺到有人進來,常貴妃費力地坐起身,門外沒有陽光,兩人逆光站着,或許是久病恍惚,或許是眼花,常貴妃竟有些懼怕地看着杜月芷。
她驚訝地張大嘴巴,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那張隐在黑暗中,如同夢魇一般存在的容顔。
“符莺……你不是早死了嗎,怎麼又活過來了!
你,你是來索我命的,對不對……呵呵,我不怕你,我是貴妃,陛下最寵愛的貴妃,我才不會怕你……”
杜月芷和夏侯乾對視一眼,都覺得常貴妃有些瘋魔了。
夏侯乾擔心常貴妃傷到杜月芷,故而護着她,不讓她靠近。
可是杜月芷卻搖搖頭。
常貴妃瘋了也好,瘋了,才能逼問出她内心的真話。
杜月芷眸光一轉,定定神,再擡起頭時,面孔俨然換了一個人。
她本就長得嬌豔動人,從前總是沉着氣,甯靜淡然的樣子,将容貌的豔壓下三分,如今她神情靈動俏皮,周身氣勢大開,竟完全将骨子裡真媚全部逼發出來。
夏侯乾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杜月芷。
他雖從未見過洛河公主,但眼前的芷兒,赫然就是另一個洛河公主!
杜月芷一步步走向常貴妃,吓得常貴妃直往後縮。
“别過來,别過來!
你已經死了!
快滾開!
”
杜月芷天真道:“我死了?
不,我沒有死,我是來帶你走的……”
常貴妃臉已經瘦的不像樣子,因害怕而吓得臉色發白,上面凹着黑幽幽的大眼眶,極是難看。
她揮舞着雙手,大喊大叫,蜘蛛從她頭發裡爬出來,飛快逃竄。
杜月芷一言不發,立在她面前,那眼神,就好似真的符莺在看她,帶着洞察一切的憐憫,以及抵擋一切的勇氣。
常貴妃受不了了,她恐懼,她害怕,用破絮蒙着頭,厲聲尖叫。
杜月芷突然大笑起來:“常貴妃,宮裡的日子快活麼?
你得償所願,位于萬萬人之上,可那杯毒酒好苦,我不想喝,是你和常麗莘逼死了我!
”
“我沒有!
不是我!
”
“是不是你,不如随我一道下黃泉,到了閻王爺面前,由他來評判!
”
常貴妃尖叫一聲,跪在她面前磕頭:“求求你放過我吧!
符莺!
你不是被我逼死的!
都是我姐姐做的!
是她僞造了書信内容,我隻不過是謄寫!
我什麼都不知道!
”
僞造書信?
洛河公主是因為叛國才被刺死,最大的罪證就是那封她親筆所寫的洩密之信。
杜月芷原本隻是猜測書信會被僞造,卻未想到,竟是真的。
杜月芷心砰砰直跳,斂住心神,再道:“那書信所在何處?
”
“丢,丢失了……”
杜月芷呵斥道:“撒謊!
”
常貴妃拼命搖頭:“不……在,在我姐姐那裡……”
竟是常麗莘将書信藏了起來!
“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從未害過你們,可你們卻想要我的命!
”杜月芷學着母親的形容,說出這番話,卻像是真的變成了洛河公主在質問。
常貴妃深陷的眼窩中,竟出現了淚光:“符莺,隻有你死了,陛下才會寵愛我,給我無上尊榮,杜璋才會一心一意對我姐姐好,給她名分,給月薇嫡女的身份。
你要知道,妾不如妻,庶不如嫡,我姐姐懷了孕,卻連說也說不得,整個杜府都要瞞着她懷孕的消息,整日整月被關在院子裡無法出去,就為了不讓你聽見,不讓你看見。
你其實也不在乎名分,為何容不下我姐姐?
你造成了所有人的痛苦,而且,而且你不是一直想回西丹麼……那天,隻要你不回頭,你就可以回到生你養你的西丹,再也不用受委屈了……”
那日洛河女扮男裝,舟車輾轉,前去會見從西丹趕來,盤踞在關山的護軍。
誰也不知道洛河去那裡做什麼,但是當護軍被周遭的大郯将士圍攻時,洛河協助西丹軍師突圍,已經表明她是在叛國。
兩軍交戰,西丹已經突圍一半,杜璋隻顧死死看着洛河,竟被一根長矛刺穿腹部,獻皿噴湧。
洛河公主隻要再往前一步,就可以躲入西丹的護軍中,回到西丹。
可她聽到了杜璋的呼喚。
她回了頭。
明明隻差一步就可以離開,她卻在最後一刻奔向了杜璋。
洛河知道回頭會死,可她還是回頭了。
“是你自己要回來,你不回西丹,就得死在大郯,你選擇的是杜璋,怨不得任何人!
我們隻不過是将計就計,告訴你西丹來了護軍,在你身上放了一封信,讓你斷絕了回頭的念想,并沒有想害你……”
“好一個将計就計,你們明知道那封信會害死我母親,明知道我母親舍不下父親,卻花言巧語說你們沒有害人之心!
”
“母親?
”常貴妃恍惚擡起頭:“你不是洛河……我認得你,你是符莺的女兒……你是,跟薇兒搶奪嫡女之位的,杜月芷!
”
杜月芷早因為極大的氣憤和悲哀,已維持不住僞裝,她雙眼流着淚,緩緩閉上眼睛,身體晃蕩了一下。
夏侯乾極快地走過來,摟住她的腰,讓她伏在自己的兇口歇息。
可是杜月芷卻止不住的顫抖,已經處于半暈狀态。
夏侯乾頓時急了,将她抱了起來,就要出門。
卻聽常貴妃在後面喃喃道:“符莺,是你有罪在先,你不能貪心地擁有兩個極位男人的愛,你不能活得那麼無憂無慮,這不公平……”
夏侯乾臨出門看了她一眼,不過短短一年未見,那個盛氣淩人的美豔貴妃已經變成了垂老之婦,神經兮兮,與蟲鼠為伴,此生再無重見天日之時。
罪有應得。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留言好少,希望大家多多留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