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進宮給太後請了安,流光照常的被雲皇招去叙話,薔薇從廣甯宮出來,繞了個彎子到了三皇子小麟子住的地方,剛一進院子,就看到一個明黃色的人影小鳥一樣“嗖”的飛了出來,極開心的叫道:“皇嫂!
”
薔薇伸出手将小麟子摟在懷裡,看到他穿着件曲水錦的夾襖,扣邊兒和領子上都綴着上好的獸毛,襯的一張小臉粉撲撲的,可愛的不行。
一手掐在他的面頰上,感受着指尖小孩子皮膚特有的嫩滑,闆着臉假裝教訓道:“你可是皇子,出入舉動都要記着自己的身份,這麼莽莽撞撞的怎麼行?
”
小麟子卻是理也不理她,隻跳着腳叫:“皇嫂,項圈呢?
我的項圈呢?
”
薔薇知道他這般瘋傻些反而更安全,當然不會在意,從懷中掏出那個己經被修補好的項圈,笑着說道:“你看看,可給修補好了沒有?
”
小麟子接過項圈翻來覆去的仔細看,又寶貝一樣捂在兇口上,終于擡着臉說道:“好了,好了,全好了,謝謝皇嫂。
”
“好了就戴着吧。
”看到小麟子一臉欣悅的樣子,薔薇的心情也沒來由的好了起來,伸手又将項圈從小麟子手裡接過來,親自給他戴上,又擺了擺正,仔細端詳了一番,笑着說道:“啧啧,多粉雕玉砌的一個小娃娃,這項圈戴上,果然就不一樣了。
就是你娘看着,也必是心裡滿意的。
”
小麟子本來一直滿臉的笑意,可是聽到薔薇這麼說,臉忽然垮了下來,手指也用力的握了握,抿着唇,一語不發。
薔薇覺出不對勁,拉着小麟子進屋坐下,又叫伺候的丫頭出去弄點茶水進來,看着周圍沒人在了,才輕聲問道:“小麟子,你怎麼了?
是不是這起子奴才又欺負你?
若是這樣,你盡管跟皇嫂說,皇嫂幫你教訓他們。
”
小麟子用力搖了搖頭,自上次薔薇進宮訓斥過一頓那兩個宮監之後,雖然欺負仍是要受一些,可比起之前己是好多了,至少薔薇每月兩次進宮這兩天,那些奴才們是斷不敢對自己有一絲一毫的怠慢的。
薔薇看着小麟子搖頭,又追問道:“那你是怎麼了?
難道皇嫂這項圈沒給你修好?
”
“不是不是!
”這一次,小麟子急忙搖頭,生怕自己冤枉了薔薇。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為什麼不高興?
乖,跟皇嫂說說。
”薔薇半蹲在小麟子的身前,溫柔的望着他。
這等溫柔輕細的話語,小麟子也不知多久沒有聽到過了,雖然本來打定了主意不想跟任何人說,可是此時被薔薇稍微一誘哄,竟然忍不住紅了眼圈,帶着點哭腔說道:“皇嫂,我……我想我娘。
”
薔薇扶着小麟子的手陡然一僵,這麼小的一個孩子,之前雖然生活的艱難了些,可好歹有娘疼着護着寶貝着,如今進了這麼樣一個地方,不知受了多少冷遇委屈,怎麼可能不想娘親?
心裡蓦的一陣柔軟,伸出手去将小麟子摟在懷裡,輕輕的拍着他的後背。
小麟子趴在薔薇懷裡,隻覺心中的委屈全都湧了上來,抽噎着說道:“前兩天是我娘的忌日,我沒辦法出去給娘上墳,可是這宮裡,連燒點紙也不讓,我剛點上,就被宮女姐姐踢散了,說是晦氣,犯了宮裡的大忌。
可是……可是我隻是想盡點孝心,我……我好想娘親……”
薔薇隻覺鼻腔中猛的泛上一股子酸澀,眼眶一下子就熱了起來,這個看似總是畏畏縮縮的小皇子,實在是成熟的,讓人心疼。
感覺到懷裡的小麟子哭的身體一陣一陣的顫抖,不由緩緩的撫着他的脊背,無聲的安撫着他。
心裡不知怎麼忽然想起流光,林妃在流光五歲的時候就己經去世,那個時候朝雲皇宮中的局勢,隻怕比現在好不了多少,那麼當年的流光,是不是也是如此早就己經被迫不得不成熟起來?
這麼想着,心尖突然就微微的泛起疼來。
牙齒一咬,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把将小麟子從懷中拉出來,伸手抹去他的淚水,正正的盯着他,輕聲問道:“小麟子,跟皇嫂說,你是不是想出去祭拜一下你娘?
”
“想。
”小麟子雖然不知道薔薇為什麼這麼問,但還是用力點了點頭。
“去換衣服!
”薔薇向内間推着小麟子:“叫丫頭們給你穿厚一點,皇嫂帶你去!
”
“什麼?
”小麟子猛的瞪大了眼睛。
“皇嫂帶你出宮。
你是想祭拜你娘也好,想出去玩玩也罷,皇嫂今兒都陪着你。
”
“真的?
”小麟子猛的跳了起來。
“你若是再不快一點兒,我可就要反悔了!
”薔薇闆起一張臉,說的有模有樣。
“不要不要!
皇嫂不要反悔,小麟子很快,很快就換好的!
”小麟子幾乎是喜出望外,一邊叫着,一邊跌跌撞撞的就往内間跑去。
薔薇看着小麟子的身影不由好笑,卻是出聲喚來了在外面候着的丫頭,冷冷的說道:“去跟太後通禀一聲,就說三皇子和本王妃投緣的很,本王妃帶他去靖王府玩個一天,天黑就給送回來。
”
“王妃,這……這可不行……”
“放肆!
”薔薇猛的一聲厲喝:“你是個什麼東西?
本王妃邀自己兄弟去府裡玩一下,也輪得到你說不行了!
”
“王妃,奴婢……奴婢……”那小宮女急的話都說不利索,隻是不住的奴婢奴婢,但臉上的焦急驚恐之色,卻是明顯的不用望都知道。
“行了行了……”薔薇不耐煩的揮揮手,眼角瞟到小麟子己經加了一件厚衣服準備好了,伸手牽起小麟子的手就往外走,轉頭又對着那小丫頭說道:“你就說是本王妃硬給拉走的,有什麼事情,自然有本王妃擔待。
”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是那小丫頭的天大的膽子,也斷不敢再行阻攔,隻得眼睜睜的看着薔薇牽着小麟子揚長而去。
剛出了小麟子住的宮殿沒多遠,就看到一抹粉紅色的身影扭着腰身與他們迎面而來。
薔薇皺了皺眉頭,知道是傅雪嬌進宮來看韓太後,雖然不想與她起什麼沖突,可此時就是想避也來不及,隻好光明正大的迎了上去。
傅雪嬌一眼就看到薔薇牽着小麟子的手,不由撇撇嘴鄙夷的說道:“蠻夷之處就是蠻夷之處,公主難道連男女授受不親之理都不知道?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牽着男子的手,雖然三皇子尚未成年,可怎麼說也是自家的兄弟,瓜田李下還要退讓三分,公主就不懂得避嫌麼?
”
薔薇的目光蓦的一暗,傅雪嬌到靖王府一事,雖然她一向是漠然處之,對傅雪嬌的态度也還算得上是客氣,可這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随便任人誣陷欺淩。
稍稍擡起下巴,周身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種高貴之感,薔薇目光淡漠,對着傅雪嬌不鹹不淡的說道:“我赤焰雖然是蠻夷之邦,可也還沒有不要臉到追男人追到别人的家裡去,郡主這話,怕是說錯了人。
”
“你……你……”傅雪嬌雖然一向知道薔薇的言語很是鋒利,可也萬沒料到今日她會如此不客氣,伸出一隻手指着薔薇,卻偏偏一句也反駁不得,隻氣的渾身顫抖。
薔薇微微一笑,淡聲說道:“若是郡主沒什麼别的事,本王妃就先走一步了,反正郡主也己經追到了家裡,咱倆個低頭不見擡頭見,就算有事也是随處可說,本王妃就不打擾郡主探望太後了,告辭!
”
說着話,頭擡的高高的,拉着小麟子就從傅雪嬌的身邊邁了過去,獨留下傅雪嬌還在原地氣的不能自己。
走了幾步,感覺到手邊上傳來輕輕的顫抖之感,低頭一望,看到小麟子正死命的憋着笑,憋的一張小臉通紅,不由又好笑又好氣的說道:“壞小子,你在笑什麼?
”
“噗……”小麟子終于再也兜不住,猛的笑了出來,笑的連連嗆氣,邊笑邊說道:“我剛進宮的時候,那個郡主在太後身邊沒少給我臉色看,我今兒才知道,皇嫂氣起人來,居然比她還厲害,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好你個壞小子!
”薔薇停下來兩隻手掐住小麟子的臉頰:“我好心好意的帶你出宮,你居然說我是惡人……”
“痛,痛……”小麟子被薔薇掐的龇牙咧嘴,兩隻手扒着薔薇的手,卻咧出一個笑意說道:“皇嫂是好惡人,小麟子最喜歡皇嫂這樣的惡人了。
”
小麟子這一記馬屁拍的薔薇舒舒服服,這才放開了手,滿意的說道:“這還差不多!
”
領着小麟子到了第二道宮門前靖王府馬車停着的地方,忽然又看到迎面走來一個熟人,那人穿着绯色雜花圖案的四品官服,看上去一派雍容的大家子弟氣派,卻正是禮部侍中韓書儀。
看到薔薇在此,韓書儀連忙上前兩步,躬身施了一禮,輕聲叫道:“下官參見王妃。
”
“韓侍中不必多禮。
”薔薇欠身還禮。
韓書儀起了身,這才看到旁邊站着一個穿着黃色衣衫的小孩子,認得這正是一月前在大殿上見過的三皇子,一愣之下,連忙又躬身說道:“下官參見三皇子。
”
小麟子自民間而來,許多人都對他的身份和皿統持懷疑态度,再加上皇上對此态度模糊,靖王則直接表現出了厭惡之意,因此對他都不大待見,就是看見了,也全當沒看見,更不用說是行禮,隻有這個禮部侍中韓書儀,雖然是當朝第一大家族韓家唯一的一個孫子,卻偏偏對小麟子執禮甚躬,沒有一絲一毫的輕慢之意。
薔薇将這些看在眼裡,又思及那天夜裡在慕容府見到韓書儀,他正是偷了韓家意欲私通琳琅的信然後毀棄,一片清正之心,不由對他的印象更好了幾分,因此笑着說道:“韓侍中這是打算去哪兒?
”
“回王妃,王妃與靖王大婚事宜己經督辦的差不多,下官正是前去給太後回旨。
”
“原來是這樣,那便不打擾韓侍中公幹了。
”薔薇淡笑,側身讓開路途,輕聲說道:“韓侍中請。
”
韓書儀微微躬身施禮,向着宮内行去。
等待韓書儀走遠,厲玄着着小麟子皺着眉頭說道:“王妃,這是……”
薔薇挺真了脊背,淡淡說道:“今天先不忙回府,我有事要先去一趟思鄉亭,然後再去一趟金谷園,辦完了事情再回靖王府。
”
厲玄面色輕輕一變,冷着聲音說道:“這等事情,恐怕靖王不會同意。
”
“是麼?
”薔薇冷笑:“我堂堂一個王妃,難道連想去祭奠親人和看看朋友的權力都沒有?
更何況,我又沒說不許厲侍衛跟着,還是說厲侍衛有了上次護衛不力的經曆之後,對自己的信心己經全失,沒有辦法保證本王妃的安全了?
若是如此,本王妃覺得,這靖王的貼身護衛,還是趁早換人的好。
”
薔薇這幾句話說的尖刻己極,厲玄還不及聽完,拳頭就己經緊緊的握了起來,待薔薇說完用挑釁的目光看着他的時候,厲玄渾身上下己是繃的仿佛一根拉滿了勁的弦,微微一伸手指着馬車說道:“屬下知道了,王妃請!
”
薔薇心裡偷偷的呼出一口氣,能激得動厲玄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若不是厲玄額上半邊發簾所遮掩的痕迹多少是拜自己所賜,他心中早就對自己有極深的憤恨之心,剛才那幾句說辭,可是遠遠不夠看。
想了一想,又對着在車旁候着的樂池說道:“你先跑一趟金谷園,跟君公子說一聲我要來訪,省得唐突了。
”
看着樂池應諾之後一路小跑着走遠了,薔薇才拉着小麟子上了車。
馬車辚辚啟動,小麟子從剛才薔薇和厲玄說話開始就變的出人意料的沉默,一直靜靜的呆在薔薇身邊,馬車走了好一段時間之後,他突然往薔薇的身邊偎了一偎,用極低的聲音說道:“皇嫂,謝謝你。
”
薔薇身子一僵,不由無奈的歎了口氣,這個孩子,實在敏感的出乎她的意料,隻不過是這麼簡簡單單的幾句話,他就能夠輕易看出自己的處境并不如他想像中那麼好,因此才會這麼鄭重的跟她說謝謝。
伸手摟着小麟子,笑着說道:“小麟子啊,你看,做人總得有希望,總得學會苦中做樂,就算一時一地,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情,可是你得相信,人生這麼長,總會有如意的時候,對不對?
”
小麟子看着薔薇,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薔薇輕笑,其實她說的這些事情,連她自己都不怎麼相信,隻是自己命不久矣,小麟子卻還有很長的人生可以走,總要灌輸給他一些積極向上的東西才行。
不再就這個話題深入下去,薔薇又笑着問道:“小麟子,你可知道你的全名叫什麼?
”
“恩?
”小麟子轉頭疑惑的看着薔薇,他隻知道自己不願意如韓太後所說叫什麼流觞,至于全名是什麼,還真沒有想過。
薔薇看他表情就知道他肯定不知道,因此笑着說道:“朝雲的皇族姓禦,你的皿能和靖王的皿融在一起,說明你定然是天家的子孫,當然也是姓禦的。
這一輩的皇家子孫按輩分排下來,輪到流字,你娘給你取的名字又是單一個麟字,所以你的全名,就叫作禦、流、麟,很好聽的呢,記得了麼?
”
“禦、流、麟……”小麟子一字一字的重複了薔薇方才說過的名字,微微思索了一下,忽然極開懷的笑開:“我知道了,真的很好聽呢。
”
“臭美,哪有自己說自己的名字好聽的?
”薔薇伸出食指,嘣的彈了小麟子一個腦瓜崩,小麟子捂住腦袋不依的撲到薔薇的身上,嘴裡不住的叫道:“本來就好聽,就是好聽嘛……”
一時之間,馬車之中倒是笑鬧成一團。
走了約摸半個時辰左右,馬車慢慢停住,厲玄在外面說是思鄉亭到了。
這是京都郊外一個有些破敗的亭子,并不是用作歇腳休息一類的地方,而專門給那些死在異地的親人燒紙祭奠之用,一路走來,刺鼻的紙灰味處處飄蕩在空氣中。
此時非節非年,祭祀的人并不多,薔薇和小麟子下了車,問侍衛要了火折子,小麟子将從宮中帶出來的一些紙燒了,又默默的哭了一會兒,便返身和薔薇又上了馬車,向着君落羽的金谷園而去。
思鄉亭和金谷園俱在郊外,隻是方向不同。
從思鄉亭到金谷園,需要從城外繞行,經過一片山林地帶。
這裡地勢險要,林木掩映,本是劫匪攔路搶劫的上佳地點,隻是因為在京郊,無人敢在天子腳下鬧事,因此到也太平。
薔薇在車裡輕聲的扶慰了幾句小麟子,便一直将他摟在懷裡,不知怎麼,一看到這等年幼失依卻又成熟過早的小孩子,薔薇就會忍不住想到自己。
如果小麟子真的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呆傻,薔薇可能還不會對他這般關切,人若是呆傻一些,同樣的逆境思考的就會少一些,内心的煎熬自然也少。
可越是這樣什麼都明白,有的時候,才比其他人要忍受更多的苦楚。
雖然知道自己未必幫得了他,也知道自己這樣幫他未必是好事,可是薔薇還是忍不住想要力所能及的與他親近一些,隻因為經曆過同樣的處境,所以更知道,在這種時候,一個溫暖的懷抱,會有多麼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