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流光送了信過來?
”秦陌背着手站在大殿之中,目光銳利如鷹,直直的盯着冥烈。
“是!
”冥烈不敢隐瞞,也沒打算隐瞞,徑直将信裡想和梧皇談談的意思說了,又擡頭看着秦陌,輕聲問道:“爺爺,您的意思是?
”
秦陌不說話,隻是定定的盯着冥烈,好一會兒,才長歎一聲說道:“烈兒,你是不是以為我一定會拒絕?
”
冥烈心頭一跳,面上露出幾分笑意,撓了撓額角說道:“說實話,爺爺,我還真沒想過你會有直接拒絕之外的第二個反應。
”
梧皇從來不拘着他的性子,他與梧皇的相處也一向随意,隻是這兩天在皇宮之中礙着禮數,才顯得生分了些。
此時梧皇先用了我字,冥烈自然更是輕松,索性上前兩步走到梧皇跟前的案子上,一屁股坐了上去,支着頭問道:“爺爺,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
秦陌擡起頭望着冥烈,冥烈和慕容垂長的其實并不是十分相像,但是眉稍眼角處偶爾流露出的飛揚神采,卻與當年那個人,幾乎一模一樣。
垂了眸子,又是一聲長歎,清矍驕傲的臉上漸漸浮現一絲迷茫,聲音淡淡的說道:“當年慕容十七歲時西疆成名一戰,蒼梧數萬鐵騎潰不成軍。
我察覺不對,率部前去救援,卻反而被他黑袍銀甲,立馬橫槍的樣子震驚了心神。
”
“有的人相看一輩子,也未必有分毫了解,可有的人隻要看到一眼,就是一輩子。
我一開始以為自己隻是不服,下了無數的圈套想要将他生擒活捉,有一次,甚至把我們兩個人都逼到了絕境,九死一生。
”
“可是,越接觸,反而越被吸引。
我不惜一切代價想要得到他,卻鑄成了大錯。
慕容死了之後,我發了瘋,我恨銀翼和蒼梧背信棄義,暗中置慕容于死地,所以派出最好的鐵騎尾随狙殺他們,我恨朝雲的庸君不辯青紅皂白便斬了慕容滿門,所以揮師東進,一直打入朝雲腹地,甚至差點讓自己被圍殺。
”
“可是事實上,不要說以當年蒼梧的實力打不進岚歌,就算真的打進了岚歌,我也不會滅了朝雲。
我知道在慕容的心裡,朝雲對他有多重要,我怎麼可能會滅了他如此盡心守護的地方?
不僅如此,我害怕赤焰和銀翼趁火打劫對朝雲不利,甚至派人在他們水源中扔入無數病死的牛羊,企圖借疾病拖垮他們的行軍計劃,卻因此引發了兩國大規模的瘟疫,死傷者,何止數萬?
”
“爺爺,你開玩笑的吧?
”冥烈是第一次聽秦陌說起他和慕容垂之間的事情,可是人為引起瘟疫,這種事情,委實太瘋狂了。
“玩笑?
”秦陌驕傲的面容上浮起一絲嘲諷:“為什麼是玩笑?
那個時候我年輕氣盛,為了慕容,沒有什麼不可以做。
”
目光一轉,接着說道:“就算是如今,如果慕容還活着,為了他,也一樣沒有什麼不可以!
就算他讓我扔了這個國家,臣服朝雲,隻要他願意與我在一起,我也一樣照做不誤!
”
冥烈心頭一噎,他雖然對秦陌的感情并不排斥,可也從未想過慕容垂竟在秦陌的心中占據如此重要的地位,一時間,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秦陌的目光緩緩下垂,聲音又淡了下來:“可是也許是我老了,這些年來,我住在這間懷容殿裡,想着當年我與慕容鬥智鬥勇,雖然莽撞但卻精彩的歲月,偶爾卻也會想起因為我一念之差,而病死戰死的無數亡魂。
”
“那個時候,蒼梧在我的治理之下,雖然國力确實空前強大,可卻也因我東進一事,人員折損,皿流成河。
等到我從朝雲腹地退回來的時候,我費盡苦心才經營起來的草原,竟然仿佛倒退了二十年,人人貧瘠窮困,民不聊生。
那個時候我不肯反思,可是如今偶然想想,卻禁不住要問自己一句,當年的事情,我真的做對了嗎?
”
“爺爺,您的意思是,要接受禦流光的……”
“其實我對治國一事,根本沒有任何興趣。
”秦陌并不回答冥烈的話:“當年,若不是有個人告訴我說,我與慕容的情感不容于世,如果我真的喜歡慕容,便該為他創造一方能夠自由生活的天地,我恐怕早就将這個皇位直接讓給哥哥秦桑,也就不會發生後來的叛亂。
我之所以奮發圖治,隻是為了慕容而已。
慕容死後,我再沒有任何治國的心思,就這麼聽之任之,可是我不管它,這個草原也一樣生存的很好,這些年來休養生息,漸漸繁華,民心也安定平和。
”
擡起頭望向冥烈,終于說到了這次談話的正題:“我老了,不想再管任何事情,這個國家,也早在宣布你為皇太子的那一天,就交到了你的手上。
這個國家現在是你的,你想要怎麼做,就盡管放手去做,不必顧及我,我也……不會參與任何意見。
”
揮揮手,不給冥烈說話的機會,聲音疲憊的說道:“我今天叫你來,就隻是想說這些而已,行了,你走吧。
禦流光的信使,恐怕還在等着你給他回話。
”
冥烈從案子上跳下來,嘴唇微張,還想要說些什麼,可是看了一眼秦陌,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秦陌今天說的這些話,己經給了他太多的權力和選擇。
他知道,爺爺自幼就從不曾強迫他做任何他不喜歡的事情,他喜歡學武,他就請最好的老師來教他,他不喜歡聽那些長篇大論的治國理論,爺爺教了幾次之後,就不再教,他如今知道的這些東西,還是長大後知道了爺爺的身份,怕他失望,所以才主動學的。
這半個多月來,他雖然努力學習處理政事,可是這種事情,好像真的與他的性子不合,他總是要付出很多的精力,才能理順。
秦陌每每看到,都隻是靜靜凝視,一語不發。
可是他今天說的這些話,卻分明是給了他權力,是在告訴他:如果他真的不喜歡,那就算不做,也沒有什麼關系!
朝雲收服大小部落之後,各個部落不僅沒有被吞并或者消沉下去,反而在朝雲的統治之下欣欣向榮,比之前生活的更好。
爺爺說的那些話,固然是考慮到如果蒼梧被朝雲接收,對國民并無壞處,可是冥烈知道,這其中必然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是不忍心看到他為難,不忍心用一個金碧輝煌的籠子,從此鎖住他的翅膀。
向後退了幾步,一撩袍擺,用最虔誠的大禮向秦陌拜倒。
他跪的,是蒼梧的皇,是草原的守護者,也是冥烈的爺爺!
那個永遠都最疼愛他,絕不容許他受到一星半點委屈的爺爺!
這個爺爺,在蒼梧的未來和他的快樂之間,毫不猶豫的,選擇了他!
他忽然有一點理解秦陌的感情,這個世界上,其實隻有喜歡與不喜歡而己,你喜歡的是誰,是什麼樣的人,和其他的人,又有什麼關系?
就算是那些不被世人诟病的男女之愛,又有幾個人,可以為了對方,做到爺爺這種程度?
深達心底的尊敬,沒有任何語言可以表達,唯有一跪!
秦陌驕傲的面容上閃現出更為驕傲的神采:慕容,你看,我把你的孫子,教的很好。
真的很好,我想,他值得每一個人,為他而驕傲!
退出懷容殿,冥烈隻覺得神清氣爽,雲淡天高,六月的暑氣仿佛倏忽不見,消散在秦陌那段如清泉流水一般遠淡卻親切的關懷之中。
整了整衣冠,大步走到平日處理政事的地方,對着拟旨的侍官淡聲說道:“給靖王回信,就說本太子同意他的請求,請他來榆次王庭一叙。
”
晚飯的時候,冥烈照例的來陪薔薇吃,薔薇己經從宣可卿那裡聽說了冥烈同意流光來榆次的事情,臉上笑的盛開的花兒仿佛,一個勁讨好的幫冥烈挾菜。
冥烈看着薔薇開心,心裡卻是不爽的要命,隻覺得流光實在是運氣很好,自己這麼一個又漂亮又懂事的妹妹,怎麼就偏偏看上了他呢?
想着氣悶,忍不住瞪了宣可卿一眼,惡聲惡氣的說道:“我怎麼不知道明珠郡主什麼時候變成了包打聽?
”
宣可卿裝模作樣在空氣中用力聞了聞,皺眉說道:“喲,好大的酸味。
”
冥烈面色一僵,宣可卿變本加厲的說道:“不過酸有什麼用啊?
這妹妹啊,女兒啊什麼的,遲早是人家家的人,你難道還能留一輩子不成?
與其這麼不幹不脆的,還不如眼睛一閉,痛痛快快扔出去呢!
”
冥烈被怄的手中一緊,青筋畢露,薔薇連忙又挾了菜放進冥烈碗裡,讨好的說道:“冥烈哥哥,這個酥酪是宣姑娘特意從天香樓帶回來的,很好吃喔,你嘗嘗看!
”
冥烈恨恨的把酥酪放在一邊,不滿的嘟囔道:“牙尖嘴利的人帶回來的東西,一定吃進去都會紮人!
”
“怎麼會!
”薔薇賠着笑,一面又對着宣可卿連使眼色,隻求她少說兩句。
宣可卿無所謂的聳聳肩,果然埋了頭吃飯。
一頓飯在一種很詭異的和諧氣氛中吃完,冥烈照樣還要去處理一點剩餘的公務,宣可卿陪着薔薇說了會兒話,說是累了,要回房休息。
向着門口走了兩步,忽又回過頭來,對着薔薇眨了眨眼睛,笑着說道:“薔薇郡主,今兒天熱,要是睡不着的話,不防出來看看星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