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佳楠全然沒有察覺行崇甯異樣,坐到座位上繼續以一副雛鳥保護者的口氣對服務生說:“我替他看菜單。
”然後,又加了一句:“等我們選好了,再叫你。
”
那服務生點頭笑着離開。
此刻,西邊斜照進來的暖陽落在她濃密漆黑的頭發上。
她嫌太陽的強光晃眼睛,就身體微微側着,将光線擋在腦後。
而金色的斜陽卻依舊穿透了她右邊耳朵。
于是,她耳朵的軟骨和皿管幾乎讓人一目了然。
她蹙着眉咬着唇,看了看菜單,簡單翻了個遍:“剛才方昕說你們是來喝下午茶的吧?
那我就隻把下午茶念給你聽,你自己選?
”
她一邊問,一邊專心翻着菜單,去找點心和飲品的那幾頁。
他并未發聲。
她以為他默認了,于是将餐單攤在桌面,橫在她和他的中間,手指指着上面的英文和漢字,指尖随着自己的語速而移動。
“冰紛水果撻、布朗尼、橘子黃油薄卷餅、中式幹果司康餅、巧克力慕斯、咖啡奶凍……”她歪着腦袋,認真的念着,因為怕在空無他人的餐廳裡引人注目,所以她将音量壓得又輕又淺。
那一個個平淡無奇的點心名稱,卻被她溫軟的聲音渲染地格外鮮活。
行崇甯擡眼看她,從額頭和眉眼再看到那隻透着光的耳朵,許久才收回視線,卻也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等着她。
他甚至自己都不記得上一次這樣安靜地聽人擺布是在多少年前,也許成年以後,就再也沒有過。
葉佳楠替行崇甯念完左右兩頁,正要翻篇的時候,兩個格銳的人也進了餐廳,遠遠看見行崇甯,也沒有貿然上前打擾他,在見行崇甯的視線恰好掃過來之後,才隔着遠距離笑着點了點頭,然後找了另一個角落坐下。
葉佳楠也瞧見了那兩個人。
她遲疑着要不要繼續念,格銳的人會不會早就已經發現他們的老闆其實目不識丁。
沒想到行崇甯好像看穿她似的,叫來了服務生,又伸出手拿過她手上的菜單,連同桌上的另一本一起還給服務生說:“兩份黑森林蛋糕,一壺普洱茶。
謝謝。
”
葉佳楠一怔,問:“你吃得了這麼多?
”
“蛋糕是你和方昕的,我隻喝茶。
”
“黑森林是這裡的招牌嗎?
”葉佳楠好奇。
“嗯。
”
“味道怎麼樣?
”她問。
“沒吃過。
”行崇甯答。
“你都沒吃過你就推薦給我?
”
“我不喜歡那個顔色。
”他說。
“……”
于是,葉佳楠佩服道:“所以你不但挑食,還挑食物的顔色?
”
“有時候,是這樣。
”
“你是處女座的吧?
”
“不知道。
”
正在說這個的時候,方昕回來了,拉開椅子在葉佳楠的旁邊坐下,“你們在聊什麼?
”
“聊星座。
”葉佳楠說。
“行先生可不懂這個東西。
”方昕笑道。
“直男的世界我們也不懂。
”葉佳楠說。
服務生将茶和蛋糕都端了上來。
葉佳楠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送到嘴裡,頓時覺得整個味蕾都得到了滿足,開心地眼睛也眯了起來。
方昕顯然是餓了,毫不做作地吃了幾口蛋糕後,用紙巾擦了下嘴,繼續剛才的話題,笑着問葉佳楠:“你是什麼星座?
”
“天秤啊,我是10月22号生的。
”
行崇甯端着茶的手,頓一頓。
方昕詫異道:“多巧,你和行先生的生日隻差一天。
”
這時,方昕的電話又響了。
她看到那個号碼後,神色顯得十分煩心。
然後,她又出去接電話了。
這一次她的電話時間很短,似乎還争執了幾句,而後臉色清灰地回到座位。
“你先回去吧。
”行崇甯說。
“您什麼時候走?
”方昕問。
“我吃過晚飯,就叫小唐送我。
”
方昕得到這個允諾後,也沒有過多推辭,和葉佳楠道了别就匆匆離去。
葉佳楠看着方昕充滿心事的背影,不禁問道:“她家裡有什麼事嗎?
”
“不知道。
”
“你也不關心一下?
”
“不是所有人都喜歡跟人傾訴。
”他說。
葉佳楠想了想,這話也有道理。
她又吞了一口蛋糕,想起方昕剛才說他們生日差一天的話,好奇地問:“你是哪一天?
”
“10月。
”他答。
葉佳楠輕輕地發出“哇喔――”的一陣感慨。
行崇甯狐疑地看着她。
她說:“我和你正好就是阿布辛貝神廟這3300年的誤差。
”
若旁邊換成其他人,也許任誰也搞不明白葉佳楠這麼無厘頭的冒一句話出來,究竟說的是什麼意思。
但是,行崇甯卻聽懂了。
因為這個時間誤差的來曆,原本就是他告訴她的。
待她一說完,行崇甯就勾起嘴角淺淺地笑着。
他笑的時候,仿佛眉峰也變柔和了,眼睛微微一眯,将目光調向窗外,然後端起手上的那杯普洱茶放在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那黑森林甜膩的味道還留在舌尖,而她的心卻有點恍然。
三千三百年前的10月,到三千三百年後的10月22,清晨太陽第一縷陽光照到法老神像上的那二十四小時零一分鐘的延遲,居然就是他和她之間的誤差。
如果按照他之前說的,一秒鐘是铯-133放射的9,192,631,770個時長的話,那這總共是多少次铯原子的振動?
她想起撒哈拉沙漠的淩晨他帶着鴨舌帽熟睡的側臉,想起他在帝王谷的墓室裡回身看自己的那雙眼睛,還想起他用他低緩慵懶的嗓音輕輕說出的那四個字――你的城市。
她的思緒在回憶中轉得那樣快。
這個過程,甚至還不到一秒鐘的時間。
窗外的風仿佛凝固了。
他的上唇還留在雪白的骨瓷茶杯的杯口。
連落在彼此手上的陽光也沒有絲毫變化。
但是嗡――地一下,她的耳朵似乎什麼也聽不見了。
他的唇離開茶杯,茶從口中咽下去,喉結微微一動。
他放下杯子。
他的杯底碰到桌面的玻璃,發出細小的一聲“咚”。
這個碰撞好像是一個能陡然解開時間咒的秘語。
然後,她的時間才脫離了他的掌控,再一次和這個世界恢複了同步。
西餐館的背景音樂終于又能進入她的耳朵。
風繼續吹拂着樹枝。
她又開始可以順利地呼吸。
可是從這一刻起,她的整個世界卻好像和剛才,有點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