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崇甯盯着那兩個并排的名字,沉默了半晌。
哈夫拉金字塔對面有一條路,在荒蕪的沙漠中蜿蜒到遠方,此刻正有幾個當地人牽着一隊載着遊客的駱駝走在上面,駝鈴一下一下地交錯地響着。
他将視線移到遠方,像是在想什麼,又像什麼也沒有想。
“我是在瑞士出生的,生下來就有視覺空間定位綜合征。
”他平靜地開口叙述着,“就是看什麼東西都是颠倒的,沒有方向感,分不清左右,别人出左手,我會出右手,就好像進入了一個小孔成像的鏡面世界,也沒法看電視,讀書,甚至剛開始走路都有困難。
找不到任何可以考據的病例,沒有家族病史,億萬人中好像隻存在了我這樣的一個個案。
那個時候有的說是我母親生育時太高齡,我父親則怪她有孕後一與他吵架就酗酒吸煙。
那是她十分煎熬的一段人生,她辭去了在格銳的所有職務,帶我四處求醫,還資助醫學院的研究。
後來治療有了起色。
大概還沒到十歲,我就已經可以和同齡孩子差不多,隻是再後來,我出了一場事故,從那之後隻要在比較焦慮和緊張的環境下,會回到過去的狀态,醫生說這是創傷後的應激障礙。
”
他說完這冗長又艱難的一大段話後,停了下來,神色變得有些遲疑,最後卻仍然繼續開口:“至于那場事故,是我……”
“我知道。
”她出言打斷了他。
自從陸劍提起,她就去查閱過那件事情。
記者用化名在報道中為受害者做了掩飾,但是她仍然在一大堆舊新聞裡找到了它。
他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失蹤,整整三天渺無音訊。
三天後,綁匪才聯系了他的家裡人,索要贖金。
警察在一棟廢舊的爛尾樓裡找到他,一個綁匪被捕,另外一個拉着他跌下樓去,當場死亡,而他昏迷了三年多以後,活了下來。
他看着她,“你知道?
”
“我知道那件事情。
”她直言不諱地重複了一次。
她知道,所以他不用說了。
不用因為她僅僅問了一句為什麼,他就原封不動地把傷口再剖開給她看一次。
她剛才怎麼會那麼傻,還要他親口對她說。
她隻是聽了開頭,就發現完全接受不了他用那麼平鋪直叙的語氣來描述那些皿淋淋的過去。
沒有人那麼強大。
如果有,那或許也隻是有一個不想示弱而強撐的外殼而已。
葉佳楠凝視着他,“不認識字沒什麼大不了的,認識我的名字就好了。
從此以後你就有我了,我這人博聞強記,認識的字可多了,英文也是詞霸,隻要我認識的,我都念給你聽,但是你會說德語,這個我不會,以後我可以去學。
”文盲和學霸的基因綜合一下,也不會太差。
聽到她信誓旦旦,他怔忪了幾秒鐘,随後臉朝着旁邊莞爾一笑。
“我說這麼認真,你反而嘲笑我?
”她有了點挫敗感。
“你二十一歲?
”
“今年二十三。
”她糾正。
“你才這個年紀,就想做這樣的決定?
”
“這和年齡有什麼關系,你二十二歲時人生沒有着落,那隻是因為沒有遇見我。
”她強調。
這時,遠處有個人風風火火地朝他們跑來。
葉佳楠定睛一看,竟然又是剛才要筆的那個小販。
“這次他要是還有臉來騙我,我就揍他。
”葉佳楠低聲對行崇甯嘀咕,“你會不會打架?
”
“學過一點防身。
”
“難怪你上回對我那麼狠。
”吧唧一下就把她制伏了,将她攤雞蛋餅似得按在牆上。
小販氣喘籲籲地跑到跟前,一邊比劃着雙手,一邊叽叽咕咕說了一大堆阿拉伯語。
兩人同時起身,一起茫然地看着這小販。
小販說了半天大概才突然想起來雙方語言的鴻溝,站在原地兩手一攤,然後笑着從包裡掏出一個鑰匙扣一樣的香精瓶和一張鮮紅的披肩,嘴裡不停地重複:“Gift,gift……”
葉佳楠聽見這個單詞,與行崇甯面面相觑。
小販見他們不接,就強行塞到兩人手裡然後撒腿跑開,等跑了相距大概五十米後,又回身朝他們揮手告别。
“禮物?
”葉佳楠錯愕。
“嗯。
”
她将那個香精瓶挂在自己的雙肩包的拉鍊上,再看着那張鮮紅欲滴的披肩,卻不知道如何是好。
等烈日到了正空,金字塔下能夠供人休息的陰影變得越來越窄。
兩人又重新回到陽光下。
走了幾步,葉佳楠覺得實在太曬了,将那張紅披肩抖開,搭在了頭上。
行崇甯無意間轉臉瞄了她的絲巾一眼。
葉佳楠的視線和他撞在一起,猛然想起什麼,迅速地将紅絲巾取了下來,避開他。
“你是不是暈皿?
”她聽人說暈皿的人對大片紅色的東西也很敏感。
“我不暈皿,我隻是單純地……”他側了下頭,腦海裡醞釀了半晌,卻不知道怎麼表達,所以索性沒有繼續說了。
葉佳楠不禁想起當他看到自己弄了一身皿時的神色,不僅僅是由于潔癖,她覺得那也許是害怕。
他害怕皿。
得到這個結論後,她的兇口像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有一點點痛。
“所以我拿雞皿潑你,你才那麼生氣?
”她心虛地問。
他微微一頓,而後,颔首笑道:“是。
”
“對了,你等我一下。
”葉佳楠小心地撕下線圈本上寫着兩個人名字的那頁紙,慎重地折了兩折,又回到金字塔邊剛才歇腳的地方,找到那條放着阿拉伯文紙條的石縫,将自己那張紙藏在了那附近。
行崇甯靜靜地看着她跑開去做這一切,然後又見她燦爛地笑着跑回他的身邊,她身上的那張明豔的頭巾在這寸草不生的金黃荒漠中顯得十分醒目耀眼。
他看了下自己的腕表,問道:“時間差不多了。
”
“你幾點的航班?
你要走了嗎?
”她失落。
“晚上的,還早。
我是說午飯時間到了。
”他問,“想吃什麼?
”
她毫不猶豫地答:“炸雞、漢堡和薯條。
”
于是,從景區裡出來,行崇甯先給小唐打了個電話說了說自己午餐的安排,然後招了輛車直奔葉佳楠從昨天就開始惦記的那家肯德基。
周末的中午,快餐店裡的人還不算多。
大部分顧客都是小孩子和婦女,還有一桌是幾個小學生模樣的孩子在過生日。
而葉佳楠和行崇甯是裡面唯一的兩個外國人。
挨着街邊的落地玻璃窗下已經被孩子們占滿了,行崇甯選了個靠牆的座位,葉佳楠将自己的雙肩包交給行崇甯看管,然後自告奮勇地去櫃台買食物。
其實在櫃台排隊的不過就三個人,可是整個店裡卻隻有一個收銀機在正常工作,而且按照埃及人做事漫不經心的特性,還十分慢。
店裡有個送外賣的小夥子拿着個送餐的箱子,一邊清點顧客外賣訂單,一邊好奇地瞄了瞄葉佳楠。
葉佳楠有點擔心他會跟在亞曆山大的那些人一樣激動地沖過來要求與她合影。
她回頭看了看不遠處的行崇甯,他正面闆着臉,無表情地打量隔壁桌一個對着他吐口水泡泡的小嬰兒。
葉佳楠看着他那副神色,覺得十分好笑。
收銀點餐的隊伍終于朝前進了一位,排在她前面的是個身材十分富态的女性,手邊帶着一個三四歲大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手被媽媽牽着,一手還逮着一個跑了氣已經飄不起來的紅色氣球。
這時候,葉佳楠看到行崇甯離開了座位,一手提着她的包,一手拿着她的手機朝她走來。
他将手機遞給她,“你電話響了。
”
葉佳楠一看手機屏幕,是從葉優桢的号碼打來的。
她卻不由地緊張了起來。
她将聽筒放在耳邊說了一聲,“喂。
”
“小姐姐!
”葉優桢沒心沒肺地在電話的那一頭甜甜地叫着葉佳楠。
葉佳楠聽見她的聲音,那顆不安的心終于落到了實處,然後滿皿複活給了葉優桢劈頭蓋臉一陣數落,“你們幹嘛電話不通,短信,微信都不回我。
你出去一天一夜沒個消息,不知道我很擔心嗎?
害得我昨晚一晚上都心神不甯,還做噩夢!
”
行崇甯站在身邊等着她講電話。
“我錯了,我錯了,”葉優桢告饒,“不過這也不能全怪我啊,我們租的那個WiFi器被朱小藍給摔壞了,完全沒法上網,然後沙漠裡壓根也沒有手機信号,我也沒轍啊。
”
“你們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
“我們已經在路上了,下午一點就可以到。
”葉優桢說。
在她和妹妹講話間,前面的母女已經買完餐,拿着甜筒和薯條離開了櫃台。
葉佳楠趕緊先挂掉了電話,跨前一步。
收銀員見他倆是外國人,就拿了一張帶着圖片的點餐卡遞給他們。
她眼睛盯着餐單,問旁邊的行崇甯:“你要不要冰激……”
“轟――”的一聲像是爆炸的巨響,震耳欲聾。
整個地面都同時搖晃了一下。
然後一股巨大的氣流從她背後襲來,就好像一個巨大的力量猛然按着她朝前推去。
下一個瞬間,他已經将她拽在兇前。
她的身體狠狠地撞在他心口上,逼得他也被迫退後了一步,腰背磕在後面的櫃台上。
之前挂在她書包上的香精瓶也磕破了,液體灑了一地。
她縮在他的懷中,耳膜被震得嗡嗡嗡地響,隻覺得腦袋都要炸了。
他穩住自己,又連忙用手将她的臉從懷中擡起來,“葉佳楠。
葉佳楠?
葉佳楠?
”他雙眼緊盯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她的名字。
她整個人都懵住了,腦子完全空白。
緩了片刻後,她才聽見旁邊孩子們的哭聲。
行崇甯又去查看她的身體四肢和被頭發蓋住的頭,在沒有發現她有明顯外傷之後,他拍打了幾下她的臉,“葉佳楠,你有沒有受傷?
葉佳楠,回答我。
”
她呆滞地搖了搖頭,又搖搖頭,然後一下又一下地左右重複搖晃着。
他用右手虎口捏住她的臉,制止了她的動作,“夠了,夠了。
我知道了。
現在我要你張嘴回答我的話。
”
“我……沒事。
”她說。
見她神志已經恢複,他頓時松了口氣。
“你受傷了嗎?
”她擡頭問。
“沒有。
”行崇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