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甯宮内,禦醫為掌珠診脈後,走到太後面前,深深鞠躬:“啟禀太後,明姑娘已有四十日的身孕,從脈象上看,胎兒很健康。
”
太後驚訝地捂住嘴,尾指的護甲熠熠璀璨。
滄桑的眼底溢出流光,“确定否?
”
理智的人,往往在面對驚喜時,最怕空歡喜一場。
禦醫笑道:“微臣已反複試脈,不會有差錯。
”
“好好好,”太後掩不住喜悅,豪氣擺手,“賞,在場之人皆有賞。
”
禦醫和宮人們跪地謝恩,說了不少吉祥話。
掌珠坐在檀木榻上,平複心跳。
她微微垂頭,撫上肚子,眼底發酸。
寶寶,這一次再也别調皮了,快來吧。
娘親等你很久了。
夏晖透過支窗照在她清瘦的背上,為她鍍了一層暖光。
太後瞧過來時,發覺她眉眼柔和,嘴角上翹,由内而外散發着母愛。
年紀尚輕,初為人母,怎麼表現得如此淡定?
是早有預謀,得償所願的欣喜嗎?
不管怎樣,她能為皇室誕下一兒半女,都是功臣。
太後坐在她身側,握住她的手,“打今兒起,你就搬去東六宮,想住哪座寝宮,就住哪座。
”
掌珠心裡一緊,太後明面兒在說選址,實則是讓她挑選妃位...這是多大的殊榮啊。
難怪古人雲“母憑子貴”。
小姑娘搖搖頭,“這不合規矩。
”
太後笑道:“你腹中懷的是陛下的長子,何等榮光。
皇室怎會虧待你?
陛下初登基,政事繁忙,可能會疏忽了你。
可如今,你懷了龍種,再不能無名無分跟着陛下了。
傳出去也不好聽。
”
再者,探子來報,杜忘已處理完手頭的事,正馬不停蹄趕回京城,也許今日夜裡就會抵達午門。
再這麼委屈他女兒,屬實說不過去。
掌珠不想跻身妃位,但自己在皇家眼皮子底下懷孕,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她輕輕歎息,順其自然吧。
禦書房。
晚膳時分,禦膳茶房送來各色菜肴。
張懷喜一一試過,請皇帝用膳。
蕭硯夕剛執起筷箸,慈甯宮的薛公公小跑進來,離得老遠就瞧得出他喜悅的樣子。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掌珠姑娘懷上龍種了!
”
宮人、侍衛們無不瞪大眼睛,顯露驚喜,亦或是驚訝。
張懷喜第一個反應過來,跪地行了大禮,“老奴恭喜陛下!
”
宮人、侍衛齊齊下跪道喜。
蕭硯夕端坐在桌前,握筷的手微微一顫。
孩子......
薛公公跪在帝王腳邊,顯得一臉谄媚,嘴裡的吉祥話一溜一溜的,說個不停。
張懷喜不甘示弱,擠上去争寵。
因沒有事先準備,讨喜的話說得不如薛公公溜。
蕭硯夕被兩個年過半百的人吵得頭大,冷眼看去。
兩人立馬噤聲,心思百轉。
難道,陛下不高興?
還是說,不想讓掌珠姑娘懷上頭胎?
沒等兩人想好勸慰的話,蕭硯夕騰地起身,放下筷箸,大步去往燕寝。
一衆宮人緊随其後。
張懷喜站起來,小碎步追上去,邊走邊斜眼觀察帝王的側臉。
蕭硯夕瞥他一眼,“去把明掌珠接回來。
”
“諾。
”張懷喜手持浮塵,叫上幾名宮人,像隻倉鼠一樣,颠颠去往慈甯宮。
掌珠是坐轎子回來的。
短短一段路,張懷喜也沒讓她累着。
進了外殿,掌珠沒有聞到香爐味,心想,是為了孩子特意撤掉的嗎?
珠簾之内,蕭硯夕站在窗前,凝着窗外的西府海棠,不知在想些什麼。
聽見腳步聲,轉眸看去,見粉衣小姑娘止步在簾子外,蹙眉道:“怎麼不進來?
”
掌珠煞有其事地欠欠身子,“臣女有孕在身,自今兒起,不便侍君,還望陛下見諒。
”
聞言,男人嗤一聲,眼中含着輕蔑。
剛剛懷上,極易動胎氣。
他得多色令智昏,才會那樣做!
“過來。
”
掌珠挪步過去。
想起上次“懷孕”,他欺負人的場景,身體止不住發抖。
說來也怪,明明暑氣逼人,可還是渾身發冷。
蕭硯夕看她竟然發抖,皿液上湧,竄上腦門。
氣的。
因惱怒,随口說了句葷話:“你當朕是狗,随時能......”
說到一半,意識到不對,俊臉泛起薄紅。
掌珠覺得新鮮,這個厚臉皮的狗也會臉紅?
唇角的弧度沒壓下,蓦地上揚。
再想假裝沒聽懂,已晚矣。
蕭硯夕掐住她臉蛋,“你再笑一個試試?
”
“嘔――”掌珠忽覺惡心,捂嘴幹嘔。
“......”
男人的臉都綠了。
還未進食晚膳,胃裡空空的,根本吐不出東西。
幹嘔後,掌珠走到桌邊,為自己倒了杯溫水,咕嘟咕嘟喝了幾口,緩釋了幾分。
她渾身酸軟乏力,想要栽頭就睡,但想到腹中寶寶還未進食,扭頭問道:“陛下,能傳膳嗎?
”
蕭硯夕深吸口氣,吐出濁氣,走到她身邊,“一起吧。
”
“陛下也未進膳?
”掌珠感到詫異,宮裡早過了晚膳時分。
蕭硯夕定然不會當着她的面,說自己為了見她,沒有進食晚膳,“剛剛忙,沒工夫吃。
”
“哦。
”掌珠半信半疑,拿過軟塌上的藤墊,放在繡墩上,沒招呼身邊的男人,自顧自落座。
有了寶寶,恃寵而驕一點,無可厚非。
蕭硯夕默默安慰自己,推了一下她的腦袋瓜,走到窗前傳膳。
因太後事先交代,禦膳茶房特意為掌珠準備了藥膳,全是用來滋補身子的。
蕭硯夕沒去考慮這些,吃完一頓藥膳,氣皿上湧,眼尾泛紅。
他走到庭院内,坐在西府海棠下的搖椅上納涼。
稍許,掌珠走出來,一手拿着軟墊和蒲扇,一手拿着杌子,坐在男人身邊,為男人輕輕搖蒲扇。
蕭硯夕睜開鳳眸,斜睨太監們一眼。
掌珠用蒲扇擋住他的視線,“是我不讓他們幫忙的。
”
“懷了身孕,就别幹體力活了。
”
“搬個杌子,搖個扇子,也算體力活?
”掌珠繼續搖蒲扇,“我沒那麼金貴。
”
蕭硯夕不認同,“你懷的是龍種,母憑子貴。
”
“龍娃子也不想自己太金貴。
”掌珠單手捂住肚子,拍了拍,“是吧,寶兒?
”
“......”
一孕傻三年?
蕭硯夕收回視線,仰望晚霞染紅的天空,漆黑的瞳仁映出雲朵的虛影。
而映入眼簾的雲朵,形如孩童。
蕭硯夕單手搭在眼簾上,陷入緘默。
掌珠靜靜陪在他身邊,不是為了讓自己能多接觸他,而是讓腹中骨肉多接觸父親。
等離開皇宮,此生,都無緣再見了。
沉思間,一隻修長玉手忽然落在她頭頂,卷縮起手指,揉了揉她的頭頂,動作極輕,與平日裡的他截然不同。
掌珠微愣,直直看着搖椅上閉眼的男人。
蕭硯夕又拍了拍她的後腦勺,“替朕,護好他。
”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令掌珠心生好奇,湊到他耳邊,輕聲問:“陛下怎麼難過了?
”
蕭硯夕嗤道:“狗屁。
”
“皇帝又罵人。
”掌珠用軟軟的指尖戳他的臉,“教壞孩子。
”
“......”
掌珠噗嗤一樂,額頭抵在他肩上,盯着青磚上排成一排搬運碎屑的蟻群,“陛下想要這個孩子嗎?
”
她也不知自己怎麼了,為何會問這句話。
明明進宮前,隻想跟他生個孩子,管他喜不喜歡。
可能是替孩子抱委屈,也可能是孕婦情緒波動大,沒經細思,脫口而出?
蕭硯夕最煩誰跟自己打感情牌,可這會兒心裡莫名柔軟,“嗯,喜歡。
”
“真的?
”掌珠眼眶發酸,“不是為了延續皇族皿脈,而是單純的喜歡?
”
往事憶上心頭,蕭硯夕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房位置,閉眼道:“真的喜歡。
”
掌珠彎唇,“寶寶聽見了。
”
蕭硯夕一直沒有睜開眼,破天荒地聊起童年,一段從未與人提起的舊時光。
他自幼不受蕭荊喜歡。
蕭荊也從未花時間陪過他。
朝臣、宮侍都知道,他們父子感情極不融洽。
在父親面前,年幼的他不敢做錯事,甚至不敢多說一句話。
而父親也從未給過他好臉色。
起初,他以為父親隻是性子使然,才會不拘言笑。
直到瞧見闵貴妃身邊的父親時,才知,什麼叫親疏遠近。
父親一直盼着闵貴妃懷子,最終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時的他,最怕闵貴妃懷上,怕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争搶儲君之位。
身處皇室,本就難防暗槍冷箭、詭谲多端,親情若再薄涼,還有什麼意思?
那時的他很看重感情。
可慢慢地,感情消磨殆盡,換來的是無盡的寂寞惆怅。
後來父親想要的,是運籌帷幄的太子,而非有皿有肉的兒子。
這是蕭硯夕一直釋懷不了的心結。
可能是感同身受,他不想虧待自己的孩子。
掌珠抓住他的手,晃了晃,“陛下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
“宗人府會按規矩,選出幾個名字,拿給朕...咱們定。
”
掌珠握着他的手,來回地看,“那咱們先給孩子起個小名,方便與他交流。
”
蕭硯夕看向她,“男女都不知,怎麼取?
”
“取個都能用的呀。
”
蕭硯夕思忖片刻,腦中閃過五六個乳名,都覺配不上自己的孩子,思來想去,認真道:“叫豐收吧,期盼瑞雪兆豐年,來年秋收豐沃。
”
豐收......
寓意是好,可不太像名字啊。
掌珠嘟囔:“還不如叫狗蛋兒。
”
“......”蕭硯夕收回手,掐住她的臉,“朕的孩子,叫狗蛋?
”
掌珠腹诽,你那麼狗,叫狗蛋不是正合适麼。
再則,在民間有種說法,叫狗蛋、傻蛋這樣的小名,好生養。
蕭硯夕冷臉,“不行,就叫豐收。
”
掌珠不服氣,很想叫孩子狗蛋,“要不一半一半?
”
蕭硯夕氣的臉都青了,拍了一下她的額頭,“用你這個笨腦袋想想!
”
“豐收,狗蛋,豐收狗蛋,瘋狗......”掌珠嗷一聲,趴在搖椅上,“不行不行,寶寶這麼乖,可不能叫瘋狗。
”
本是一句無心之言,或是一句大實話,蕭硯夕卻抓住了重點,挑眉問道:“孩子還未出生,你怎麼知道他會乖?
”
差點說漏了,掌珠咬唇,不知該如何圓場。
不過即便說出來,他也不會信。
自己母親都不信,何況是他,定會覺得她傻掉了。
再者,他那麼嫌棄她,怎會忍受兩世都跟她生崽子。
直到現在,她也不知兩人前世到底發生過什麼,亦或是,有無前世孽緣。
但對夢中崽崽的渴望,已瘋魔成癡。
即便是赴湯蹈火,也要大膽争取一次。
“我希望寶寶乖一點。
”以他敏銳的洞察力,掌珠有點兒做賊心虛,很怕他發現端倪,趕緊岔開話題,“那就叫豐收吧,喜慶。
”
反正是乳名,私下裡叫着順口就行。
初為父母的兩人,在晚霞迷漫的傍晚,為即将出生的孩子取了一個草率的乳名。
而這乳名,伴随了小皇子的一生。
蕭硯夕看着一臉喜悅的小姑娘,揚起一抹淡笑。
即便平日裡,她美得再驚豔、再傾城,也不及此刻耀眼。
此刻的美,溫婉娴靜,細水流長。
他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随口問道:“你喜歡男娃還是女娃?
”
掌珠斜睨一眼,“我都喜歡,那陛下呢?
”
“猜猜。
”
“皇子。
”
“并非。
”蕭硯夕鳳眸潋滟,含笑道,“朕想要個,跟你一樣的女兒。
”
話落,空氣靜止了。
萬丈霞光落在男人半垂的眼簾上,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也看不透,他是否認真。
可掌珠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怦怦怦,失了節奏。
他想要一個跟她一樣的女兒......
怎麼可能?
他不是嫌棄她又笨又蠢、木讷呆闆麼,而且,他哪裡是會講情話的人啊。
再說,他會同她講情話?
想想都驚悚。
正當小姑娘百思不得其解時,男人忽然朗笑,幾分暢快,幾分嘲弄,“騙你的,你也信。
”
掌珠小臉一跨。
蕭硯夕坐起來,睥睨着她,“這種話也會相信,笨的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