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親就是把别人的新娘搶過來,變成自己的新娘。
這是蒙古十分常見的習俗。
成吉思汗的母親诃額侖,就是也速亥搶來的。
诃額侖哭着唱了“我夫赤列都,彼何至落得如此慘境焉”,無奈之後,也就全心全意地侍奉着也速亥了。
不管南邊那些吵着要貞潔的大儒們理解不理解,蒙古習俗就是這樣。
但這日台特瑪湖大營裡有人高喊着“搶親”時,大部分的蒙古士卒都十分緊張。
反而是李瑕麾下的漢人顯得更為歡快。
“随秦王搶親啊!
”
選鋒營的将士們放聲大吼着,甚至還用蒙語喝令道:“無關的人滾開!
”
“……”
隔着軍陣,麻速忽聽着這些話語,氣極敗壞。
旁人都稱他是回回人,其實他是花剌子模人,信奉的是真主,其實不太喜歡搶親這種風俗。
尤其是,今日要被搶的是他的新娘。
麻速忽不是輕易好拿捏的人,在成吉思汗時期就随父親歸降蒙古了,追随過窩闊台、拔都、貴由,是大蒙古國在西邊十分重要的臣子。
願意輔左察合台汗國,那是因為阿魯忽給了他足夠的好處。
麻速忽擅長理财。
他為大汗們收稅,讓大汗們有錢糧享樂、有錢糧打仗。
他則跟着享樂,而很少打仗。
結果呢?
一個漢人崽子,也想來搶他年輕美麗高貴的新娘。
“給我殺了他!
别忘了是誰在供養你們!
”
麻速忽的眼神裡迸出兇狠的目光,怒火沖天地大喝不已。
他的鼻子完全就像是鷹嘴,使得他的表情十分的兇勐。
但除了表情之外,他隻有一具瘦弱的身體還跨坐在馬上……而且還在軍陣中非常靠前的位置。
因為他趕到戰場時麻兒哈兀勒的叛軍已經敗逃了,戰事基本已經平息。
麻速忽隻好下令兵馬停止前進,他單獨策馬向前想去見兀魯忽乃。
此時在他面前,也僅有七八排兵士而已。
隔着七八匹馬的距離開外,李瑕已經沖到了。
一瞬間,麻速忽居然還是有些懵,心裡還有許多疑惑。
――居然真的敢沖過來?
他是可敦的盟友啊?
就不怕再有叛亂嗎?
怎麼辦?
蒙軍士卒根本還沒做好準備。
前一刻還在聽着公主傾述她的愛慕之心,下一刻便聽那漢人說要搶親。
這些蒙軍隻是在昨夜的混亂中選擇聽從麻速忽而已,完全沒做好要為麻速忽與人搶親的準備。
甚至,有人還忘了要被搶走未婚妻的麻速忽就在他們身邊,還在饒有興趣地看熱鬧……
“放箭!
”
“不許放箭,别傷了公主!
”
“攔住這個漢人!
”
“殺了他!
”
有蒙軍士卒下意識地便沖上前,迎面便是一支支舉起的弩,以及橫掃而出的長槊……
~~
盔甲在朝陽下閃着光。
皿光揚起,也在朝陽下閃着光。
朵思蠻傻愣愣地站那兒,直直看着李瑕執槊沖鋒的矯健身姿。
同樣是殺人的場景,昨夜她吓得幾乎要暈過去,此時此刻卻終于找回了黃金家族子孫的勇氣,站在皿泊間,竟是一點也不害怕。
周圍的士卒或死、或逃。
終于,李瑕策馬到了她面前,伸出手,一把将她拉上了馬背,拉進他懷裡。
朵思蠻腦子裡“嗡”的一下,整個人便暈乎乎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迷湖了多久,再反應過來,感受到李瑕的身體完全包裹着自己,擡眼看則看到前面一團大亂。
“跑啊!
”
“保護大斷事官……”
“攔住他……”
一道道人影從眼前晃過,直到有個隻披着長袍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是麻速忽。
早晨看,他似乎更醜了,眼睛裡已沒有貪婪,隻有恐懼。
朵思蠻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害怕麻速忽是怕什麼。
怕他那種想要把她像羊羔一樣剝掉的目光。
雖然她是黃金家族的女兒,其實也就是為黃金家族的男人們換回權力的籌碼……
“噗。
”
一柄長槊徑直捅翻了麻速忽。
李瑕擡手一舉,直接将長槊上的屍體高高舉起。
“萬勝!
”
身後歡聲雷動。
“秦王搶到親了!
秦王搶到親了……”
朵思蠻大喜。
她一點也沒有覺得這些事皿腥野蠻,回過身一把抱住李瑕,擡頭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側面。
“太好了!
你是我的丈夫,朵思蠻要全心全意地服侍你。
”
如果說江南女子的婉轉像是拿她們的足尖在李瑕的心湖裡輕輕一觸,觸起一圈漣漪。
那蒙古女兒的直接爽朗的性情,就像是搬起一塊大石頭,“冬”的一聲就往湖裡砸……
李瑕笑笑,拍了拍朵思蠻的頭。
不再理會前方周遭亂成一團的、由麻速忽帶來的蒙古士卒。
他掉轉馬頭,向兀魯忽乃行去。
這次台特瑪湖之變,李瑕的對手從來就不是阿魯忽。
阿魯忽隻是兀魯忽乃的對手,早在陽關會盟時,李瑕就知道阿魯忽是個死人。
他根本就沒考慮過怎麼除掉這個察合台可汗。
配合着兀魯忽乃踏幾個營帳、除掉一支叛軍,輕而易舉。
他要考慮的是,既要讓兀魯忽乃奪權,還要快,還不能讓她太強大、又不能太弱,要讓她的實力維持在一個剛剛好的程度。
所以必須刺激、放任察合台汗國内亂,又必須幫忙解圍。
但故意削弱兀魯忽乃之後,還得把控住,不能讓她一怒之下撕毀盟約。
這才是最難的部分,比殺阿魯忽難太多了。
兀魯忽乃再有理智,始終是個女人。
女人若被惹惱了,有時情緒爆發會比男人還可怕。
李瑕并沒有想好要怎麼穩住兀魯忽乃。
那就算了,幹脆不想着怎麼去穩住她,一條路走到黑,繼續削弱她。
先除掉有可能成為她左膀右臂的回回人麻速忽。
麻速忽太會理财了,且是從小就随父親追随成吉思汗,不可能招攬。
除掉他,兀魯忽乃就不能順利接管阿姆河流域的财賦,不能長期供養十餘萬大軍。
總之,沒有了麻速忽,李瑕對兀魯忽乃的重要性便能體現出來……
~~
兀魯忽乃已經握緊了拳頭。
當李瑕殺向麻速忽時,她沒有下令圍攻李瑕,反而下令全軍不得妄動,就讓他們搶親。
這就是她理智的地方。
兩個男人為了她的女兒搶親,無論如何,結果就是死掉其中一個而已。
反而是她一旦下令,便會再次演變成亂戰……
她确實是打算把女兒嫁給麻速忽,因為屁股決定腦袋,奪權之後,她某些想法已經變得和那個被她親手殺掉的丈夫一樣了。
該把勢力向阿姆河擴張,該利用回回人麻速忽征齊财賦供養大軍……
“噗”的一聲,李瑕一槊捅穿了麻速忽,把她的屁股重新摁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
讓她别想有的沒的,繼續與他聯盟。
……
“李瑕,你太過份了!
”
“可敦曾經答應過我,會把朵思蠻許配給我為側室。
”
李瑕從容不迫地應着,甚至還繼續維護着兀魯忽乃的威嚴。
“阿魯忽奪走了木八剌沙汗的汗位,朵思蠻為了幫哥哥奪回汗位,答應嫁給我,請求我出兵,是嗎?
”
最後這句話,李瑕是低下頭問的朵思蠻。
“是的!
”朵思蠻毫不猶豫應道。
兀魯忽乃閉上眼,似乎是在平息自己的怒氣。
李瑕道:“僞汗阿魯忽許下的姻緣,原本就不算數,但我還是依照蒙古的習俗搶親,給了可敦最大的尊重,怎麼就過份了?
”
“我的女兒是黃金家族的公主,她可以嫁給你,但必須是正妻。
否則,你問問我麾下這五萬勇士答不答應?
!
”
她絕對沒有剩五萬戰士。
昨夜戰死、反叛,尤其是逃跑的人數都超過兩萬了。
李瑕算過的,認為她剛剛奪權,還身處這個各方勢力交彙之處,應該不會撕破臉。
但此時,周圍的蒙古士卒大吼起來,還是形成了可怕的壓迫感。
“不答應!
不答應!
”
“不答應……”
數萬人就這樣圍着兩千人大喊。
山呼海嘯,聲勢驚人。
兀魯忽乃高高擡起手,看向李瑕,又道:“讓我的女兒當側室?
我沒看到你對我、對黃金家族的尊重,那我未必需要你這個盟友。
”
這話已是滿帶威脅。
李瑕臉色并無太多變化,心裡卻微微有些詫異。
他看兀魯忽乃允許他搶親,本以為她保留着理智。
就像當年同意嫁給阿魯忽一樣。
但不知為何,這女人今日還是有些發狠。
忽然,朵思蠻拉了拉李瑕。
“我和你說,我可以不當這個公主的……”
她攬住李瑕的脖子,附在他耳邊,低聲又說了一句什麼話。
李瑕微微皺了皺眉,低聲道:“那些人騙你的。
”
他不需要按朵思蠻說的辦法,而是掃視了一眼圍圍的蒙古兵士,又看了看身邊的兩千士卒。
“我不管你們答應或不答應,我今日便按盟約帶走朵思蠻,敢來攔的,便攔一個試試。
”
一排排弓弩、長矛又架了起來。
霍小蓮用漢語高聲大吼道:“秦王搶親回去喽!
”
他這一聲吆喝竟還帶着秦腔唱腔。
“哈哈哈哈!
”
選鋒營将士大笑,其後兩千人都紛紛大笑起來,重新壓過了方才喊着“不答應”的那些蒙軍的氣勢。
霍小蓮單手高高舉起長槊,接着吼道:“秦王納個蒙古公主為側室喽!
給大夥兒提氣喽!
”
“給大夥兒提氣喽……”
多年以前,成吉思汗說“戰勝敵人,奪其所有,見其親人落淚,納其妻女,乃是人生一大樂趣”,把殘忍之事說的十分宏偉。
而在今日,搶親這種粗俗的舉動,被霍小蓮這個關中漢子用秦腔一喝,竟也顯得有些浪漫。
“秦王搶親回去喽!
”
士卒們跟着霍小蓮用秦腔唱起來。
倚在李瑕懷裡的朵思蠻聽不懂,卻因周圍這些歡呼而欣喜起來,眼睛轉動着,對新的生活充滿了期待。
……
兀魯忽乃冷冷看着李瑕這支人馬在她的營地裡緩緩轉向、移動。
她隻要一聲令下,就能圍殺他們,奪回被搶走的女兒、找回失去的尊嚴。
但會失去一個盟友。
再轉念一想,這個盟友總讓人覺得十分危險。
如何抉擇,就看兀魯忽乃考慮了。
不過,也許還要看她是不是真的有本事能圍殺這兩千人、并确保李瑕不會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