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興昌四年丙辰科進士第三名,奉天子谕,任四川制置司機宜、兼利州東路轉運司公事,楊起莘,見過李節帥。
”
随着這蒼老的聲音響起,周遭不少官員都嘀咕起來,還有人輕笑了幾聲。
“這也太老了吧,探花郎?
”
“漢中缺額太多,便宜了這般老朽進士。
”
“難為他還能到漢中來,多大年歲了?
”
“丙辰科的都在那邊,來了,問他們便知”
“”
陸秀夫等人趕到時,隻見四百多官員已聚在校場上,正準備谒見四川制置使。
他目光落處,隻見将台上一人身披甲胄,威風凜凜,想必便是李瑕了。
再定眼一看,這一瞬間給陸秀夫的感受是仿佛周公瑾當世。
隻聽身後胡三省小聲嘀咕道:“花架子真漂亮,但怕愈漂亮、愈是中看不中用。
”
“噓。
”
一行人迅速彙入隊列之中,依官位、名次、年紀排好。
有官員湊過來問道:“你們,丙辰科的?
”
陸秀夫不答。
他不願在這種場合私語。
據說,宋太祖為了防止官員們交頭接耳,在官帽上制了長長的幞頭角。
這種硬幞頭的官帽一般是上朝時戴的。
此時這些官員戴的都是軟幞頭,難免有互相私語。
胡三省已應道:“不錯,同年。
”
“狀元是聞雲孫?
他中榜時年不過二十吧?
這位楊探花郎卻如此老邁。
”
胡三省一聽,莞爾,道:“楊起莘,字莘老,重的便是這‘老’字,所謂‘老有所成’也。
”
他們這三十餘人,皆是二三十歲的年輕進士,天之驕子,自有一分傲氣,不太看得起老邁登科的同榜。
“古稀之年了吧?
”
“不到。
”胡三省道:“楊莘老中榜時五十又六,今年還未到花甲。
”
周圍人皆無聲笑了笑。
“這顫顫巍巍到漢中,可苦了李節帥,莫給他碰倒了。
”
“李節帥才十九,比楊探花的孫子還小兩歲。
”
“噫,玉面小節帥。
”
“恰是一張玉面風流,方可鎮節一方”
“肅靜!
”
突然,有校将大吼一聲,按着刀,向這邊大步走來。
“大帥點冊,何人敢竊竊私語!
”
胡三省轉頭看去,隻見這人該是個統領,瞎了一隻眼,滿臉橫肉,殺氣沖天,極是駭人,連忙低頭不敢多言
“報大帥!
清點完畢,通判以下官員,實到四百一十三人!
”
鮑三大步在校場上繞了一圈,向将台上禀報道。
遂有官員喊問道:“李節帥,我等乃文官,非是武将,不知節帥聚我等在此,何意?
”
“不錯,請李節帥速分派我等至各地就任,安撫百姓。
”
“”
李瑕不答,隻看着他們熙熙攘攘。
他披着重甲,身姿筆直,許久都沒動一下。
良久,文官們站不住了,聲音漸息。
陸秀夫水土不服,已有些頭暈。
他站得很莊重,但周圍旳官員一直在說話。
尤其他身邊這群年輕進士。
陸秀夫不能獨善其身,隻能帶病這般罰站。
漸漸地,他感到自己快要倒下了。
終于,周圍安靜下來,李瑕也開口說話。
“諸位想知道,我為何要将諸位安置在軍營?
因為這裡是漢中。
往北、往西,要不了三百裡,便是蒙人的弓箭與彎刀”
“我等不怕!
”忽有官員大喊了一聲,打斷了李瑕的聲音。
顯然,這個太年輕的蜀帥,并不能讓從臨安來的文官們完全信服。
“我等奉天子之命,赴任邊陲,便是将身家性命抛諸腦後,隻願為國守土!
”
“不錯!
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
“”
李瑕雖不是讀書人,卻也聽得出來,這些人引蘇東坡這句詞,顯然是對自己有怨言。
他擡手,道:“我提一個要求,在川蜀官場,說話不必含沙射影,大可有話直說,帥府絕不因言興罪,諸位可能做到?
”
沒人回答。
李瑕等了一會,又道:“諸位不信我?
覺得我想立官威,扣諸位在軍營,在吓唬諸位?
”
“不錯!
”
片刻的安靜之後,一名中年官員大步而出。
“成州推官,興昌四年丙辰科進士,台州董楷,字正叔,見過李節帥。
”
董楷見了禮,又道:“節帥既不喜啞謎,那便直言,我确是認為李節帥自知不能威懾我等,故意困我等于軍營,誤民生大事!
”
場面一靜,不少人暗暗咂舌,心說這董正叔膽子太大。
但将台上的李瑕反而笑了笑,似乎對董楷多了分欣賞。
“還有誰如此認為?
”
“中教官、興元府學教授,黃震黃東發,亦如此認為!
”
“考功郎官、興元府學教授,胡三省胡景參,亦如此認為!
”
“”
很快,這一批同榜進士紛紛站了出來。
“君實,來。
”胡三省低聲喚了一句。
陸秀夫目不斜視,不語。
胡三省正要再說話。
李瑕已道:“既如此,那便去看看如何?
”
“敢問李節帥,看什麼?
”
“蒙軍。
”
校場上,諸多中年官員倏然擡眼,已瞪向這批年輕進士,以眼神示意。
但來不及了。
李瑕又問道:“諸位怕了?
”
“我等不怕!
”
“若怕死,我等便不來漢中了!
”
“好!
”
李瑕贊許一聲,轉身,大步走下将台,步履間盡是殺伐之氣。
“傳令,擊鼓,出發!
”
“喏!
”
“傳大帥令,全軍聽令,出發,大散關!
”
号角聲起。
“上馬!
把不會騎馬的文官給老子拉上馬!
”
“籲律律”
李瑕的軍營裡還從未這般混亂過。
那些文官已如無頭蒼蠅般完全亂了。
“不是爾等要帶我等去何處?
”
“放開,簡真有辱斯文,快放開我!
”
“這位将軍,我們是要去大散關嗎?
大散關在何處?
可遠?
我自幼讀陸放翁之詩‘鐵馬秋風大散關’,到了漢中還未”
“沒鐵馬,就這匹馬,你能上不?
”
“說來慚愧,我”
“上去吧你”
“快!
快!
快!
”
這一片混亂中,李瑕已當先策馬出營,完全不顧身後的文官們。
随在他左右的是鮑三、摟虎。
鮑三向摟虎咧嘴一笑,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明。
“這些官,忒他娘嫩了”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
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一支隊伍行進陳倉道。
初時,還有年輕的官員們大聲唱着歌,豪氣沖天的模樣。
中年的官員們則都是冷眼相看,偶爾還低聲嘀咕兩句。
“初入官場,不識好歹,非得與李節帥置這種閑氣?
”
“豈能看不明白?
不論他們如何回應,這玉面小節帥都打算給我等吃點苦頭。
”
“該死”
此事确實極該死。
陳倉道雖在幾條蜀道中算好走的,但對于江南人而言,走這山川險道也是苦不堪言。
江南是何等溫潤風光?
又過了幾日,已無人還有心思唱那些豪氣沖天的歌。
偶爾在路途稍歇時,能聽到有官員悲呼兩句。
“噫籲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
“我要瘋了。
”
黃震探頭山道旁看去,萬丈深淵,像要擇人而噬。
他不怕死,但見不得高,隻覺心悸得要暈過去。
“啊!
啊!
”
黃震終于用雙手捉着自己的頭,嘶聲大吼。
“東發,東發莫要如此,省些力氣。
”
胡三省勸罷,轉頭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士卒,又道:“那些士卒,真是毫不會理我等。
”
“太高了。
”黃震雙眼發紅,道:“我等是朝廷命官啊!
”
“可李瑕才是蜀帥。
”
“不,我懷疑他要葬送我等,我好恨這路!
”
昝萬壽倒是不怕,也過來勸道:“東發兄放心,這種道路,蒙古騎兵的優勢”
“蒙古!
蒙古!
到現在,我一個蒙古人都未見到!
”黃震大吼:“我甯願與蒙古人拼命!
”
胡三省道:“别說了,快生火,否則起行了我等還吃不上飯。
對了,君實”
他再轉頭一看,隻見陸秀夫已是神色萎靡,再也無法正襟危坐,已蜷縮在路邊歇息。
也幸而是那個劉金鎖還有送湯藥過來,不然他們這些文官根本熬不來藥。
該罵的都罵了,無可奈何,衆人也累,終于沉默下來。
不多時,黃瑢從後面趕上來,道:“楊莘老暈過去了。
”
胡三省毫不驚訝,道:“六十歲的書生,從未吃過這等苦,不暈反是怪了。
玉面小節帥可派人送他回去了?
”
“沒。
”黃瑢道:“先是派大夫瞧過,見是真暈才叫人擡走,說是,讓老探花郎便是死了,也得是在大散關上守國而死。
”
“喪盡天良!
”
“我們這位玉面小節帥還說了,若有人敢裝暈,便背着辎重走。
”
“他憑什麼?
刑不上士大夫,他這是濫用私刑!
”
“便是越級奏事,我也要上書彈劾他!
”
但事實上越級奏事是頗大的罪名,終究也隻是說說。
“李瑕豺狼之輩,真他娘的畜生。
”
“景參,你怎可口出如此粗鄙之語?
!
”
“這軍中皆是如此罵人,東發也試試,頗爽利。
”
“”
陸秀夫睜開眼,感到力氣恢複了些,再次撐起身來。
回頭看去,隻見山川夾着這條峽谷,天開一線,千餘人行在其中也排成長長的隊列。
他難得發出了一句感慨。
“紙上得來終覺淺,陸放翁誠不欺我。
”
雖還未見兵戈,但這天地間鬼斧神工的地勢湧入眼簾,他依舊感到震撼不已。
然後暈了過去。
“君實!
”
“君實他是真的暈了吧?
否則要背辎重”
“李瑕這該死的,喪盡天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