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馬在黃河上跑,未必能跑得過步卒。
張弘範射了幾箭之後,終于不再追。
他策馬趕回大營,卻根本沒理會周圍那些亂象,而是徑直回了自己的大營。
“人呢?
”
“押在大帳。
”
“你們在外面守着,不許任何人進來。
”
張弘範冷着臉,大步進了帳。
隻見李恒的兩個心腹親兵正被綁在帳中……
“你果然是勾結李瑕的叛徒,可惜我家總管還是信了你。
”
“呵,我是叛徒?
”
“不是嗎?
你多次派人從我家總管處刺探情報了。
”
“多次?
一次次說。
”
“……”
“噗。
”
“噗。
”
張弘範擦着手,走出大帳,臉色愈冷。
他回想着自己與李恒的來往,隐約明白過來李恒是何時開始起疑的。
是正月初三,兩人聊天,聊到史天澤到底往何處移營,他說是汾陽渡,李恒說是龍門渡,當時李恒眼色就有些不對……
那麼早在之前,李恒就懷疑他張弘範,卻是一直沒禀報給合必赤。
心想着這些,張弘範走進另一間帳篷。
張弘正已經被他扣在這裡了。
“九哥……”
“我問,你答。
敢有一句假話,我絕不饒你。
正月初三之前,你問了李恒,史天澤要往哪移營,李恒說是龍門渡,是嗎?
”
“是……是。
”
“那你怎不告訴他,我得到的消息是汾陽渡。
”
張弘正道:“你們得到的消息不一樣,明顯是史天澤在施詐啊,我告訴他做甚。
”
他像是個沒事人一樣,還打了個哈欠。
張弘範又問道:“是何時開始給李瑕遞消息的?
”
“在濟南的時候啊,記得李璮突圍不成那天夜裡嗎?
王荛其實就在九哥你的帳裡。
”
“哈?
我的帳裡?
”
“是啊。
五哥既然開口了,我自是要幫他一把。
王荛說别處都不安全,你帳裡最安全,就留了個人在我那傳遞消息,結果被九哥你射死了。
”
張弘範聽得無言以對。
張弘正又道:“後來,李恒不是去幫忙搜王荛嗎?
那時王荛就打算把細作栽贓在他身上了。
”
“是嗎?
”
“是啊,他們都久在山東,論了解李恒,王荛不輸九哥。
而且當時王荛拉攏李惟忠李恒父子失敗,本就恨他們……所以喽,讓我用九哥的關系,問李恒的情報,走李恒的門路。
比如我們才打算出兵關隴,我馬上就把消息遞到關中,李瑕早就知道我們要西征。
”
“誰遞的消息?
”
“在山東時,王荛有許多眼線。
一到山西,馬上安排了人到李恒身邊,就是那個吳老六,九哥也見過的,李德卿身邊那個。
”
張弘範氣極反笑,冷冷道:“你打仗怕死,做這些倒是一點都不怕。
”
“九哥你搞搞清楚,我就是沒出息才做這些。
若有出息,我像你一樣争軍功争家業了……”
“我沒在争家業!
”張弘範大怒,拍案喝道:“我在保全家業你知不知道?
!
”
“哦。
”張弘正終于有些怕了。
張弘範一把将他拎過來,看着他那滿不在乎的臉色,恨不能一巴掌抽醒他。
“所以,你上戰場知道害怕,卻不害怕陛下,是嗎?
”
“陛下有何好怕的?
家裡與李瑕眉來眼去這麼久,陛下也沒怎樣啊。
”
“夠了!
蠢材!
”
“九哥,你别氣了,真沒多大事,我其實什麼都沒做,就是問幾句情報,自有人遞,不須我操半點心。
李瑕的人全都安排好了,你看,現在所有人都懷疑李恒,就是沒人懷疑我。
”
張弘正顯得有些得意,湊近了些。
“九哥你知道嗎?
之後還會有更多不經意間的小證據,讓李恒之罪闆上釘釘,不會有人懷疑到我,五哥說了,李瑕做事,可以放心……”
張弘範閉上眼,都不需要再細問,仿佛就能看到張弘正是如何在他和李恒眼皮子底下勾結李瑕。
“九哥,德卿兄,那邊就是吳王寨,過去看看嗎?
”
“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老實聽話的人才,讓德卿兄搶了……”
“咦,史帥往哪移營了?
”
“九哥,德卿兄,好巧,我正問我麾下這笨蛋會不會在黃河捕魚……”
“德卿兄,今夜你值守嗎?
我幫你啊……”
這一句一句,當時張弘正滿不在乎的語氣,他根本沒放在心裡過。
就連李恒,懷疑他張弘範,卻沒懷疑過張弘正。
因為覺得張家已經是張九郎作主了。
史天澤、合必赤,也都認為張九郎不至于連弟弟都控制不住。
但不是。
張家根本還不是他說的算……
他父親謀算不可謂不深,卻隻考慮到如何保數年家業,左右逢源,挾地方勢力自重,這是行不通的,十數年後天下一統怎麼辦?
需要年輕一輩來想辦法。
偏他父親沒這種深遠考量。
張五郎呢?
自己叛逃也就罷了,若如張世傑一般磊落倒也無妨,卻還每每伸手回來把家業掏過去。
張十郎,更是毫無主見,被人一蠱惑,釀成如此大錯。
“你那天沒說完的,可以繼續說……張弘道還說什麼了?
”
“哦,五哥說,我們什麼都不用做就能保全家業。
但助忽必烈,隻怕早晚還是世侯都做不成,不如助李瑕,往後皇親國戚,豈不更好?
自古富貴險中求……”
張弘範發現自己還是聽不進去。
他再次打斷了張弘正的話,問道:“我呢?
他可說過我怎麼辦?
我得陛下之信重,便沒付出代價嗎?
”
“九哥你就當作不知道好了。
”
張弘正話到一半,感受到張弘範眼神有些可怕,縮了脖子,道:“不會有人知道的,不管他們怎麼查都隻能查到李恒……”
整場談話至此,張弘正依舊不認為這是一件多嚴重的事。
他相信他兄長與姐姐姐夫不至于要害他,要做的本就不是多難的事,說幾句話而已。
同樣的道理,坦誠與九哥說了,九哥也不會害他,把秘密藏在心裡而已,對九哥也不是多難的事。
世上本無事,何必庸人自擾?
……
而張弘範踏出這個帳篷,心中隻有冷笑。
張五郎、張十郎都不知道忽必烈有多可怕。
因為,這就是兩個庸人。
庸人與張家的兵權無關,所以忽必烈的目光從來就沒放在這兩個庸人身上,他們自然是感受不到那種可怕的壓力。
“無知者無畏。
”
張弘範念叨着這句話,攤開手掌,看到自己掌心已滿是冷汗。
“怎麼辦?
”
有一個念頭泛起,他猶豫片刻,搖了搖頭……
~~
合陽大營。
李瑕翻身下馬,走進帳中,腳步馬上有些踉跄起來。
不一會兒,韓祈安匆忙進來,隻見李瑕還沒能把身上的盔甲卸下。
“阿郎這是……”
“皿幹了,粘住了,幫我一把。
”
“受傷了?
!
”
“沒事,小傷,嶽翁幫我敷藥吧,不必讓将士知道……林子走了?
”
“是,襲營成功的消息一傳回來,林子立即抽調了下遊的兩千兵馬,趕往藍田支援。
”韓祈安道:“關中東面三百裡黃河防線,隻有不到五千人駐守。
隻要蒙軍攻一次,我們都守不住了啊。
”
李瑕任由韓祈安治傷,額頭上的汗水不停往下淌。
因失皿,唇色也蒼白起來。
他卻是笑道:“諸葛亮也唱空城計嘛。
”
如今雖沒有《三國演義》,其實這些小故事卻早有流傳,如空城計便出自晉人筆記。
韓祈安也懂李瑕這點小玩笑。
他勉強笑笑,用刀割下李瑕傷口處的布,啧了一聲,道:“盼着這次暫時能廢了這一路蒙軍。
”
“李恒死了……我得知他的旗倒了,特意繞過去看了一眼,該是死了。
”
“那近期我們不宜讓蒙軍知道我們還有情報來源?
”
“是啊。
”
李瑕想到在耶律希亮面前故意扮作李恒一事,想必等耶律鑄仔細一問,難免猜疑他為何能如此熟悉李恒,又能坐實李恒一事。
“這次吳老六做得着實漂亮。
”
“何泰已經回來了,也是這般說。
我則覺得,這次黃河東線能守住,這批山西漢子立了大功。
”
“是啊,山西人居功甚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