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踏過黃土,将風陵渡的混亂甩在身後。
張文靜回頭看了一眼火光,額頭便貼到了李瑕的臉頰上。
她耳朵一熱,忙又轉回身,心想道:“訂了親的訂了親的”
漸漸地,李瑕放慢了馬速。
迎面拂來的夜風便也溫柔了許多,倒還能聽到黃河在咆哮。
時隔四年,再次這樣與他同乘一騎奔馳于遼闊大地,當年一幕幕卻還清晰
“你騎術好了很多,以前根本就不懂節省馬力。
”
“以前待你太兇,生氣嗎?
”
“哼,也不知後來誰被誰俘虜了。
對了,我前陣子做了件事,救了一個小女子。
”
“我知道,洛陽永甯張氏女,我已見過她。
”李瑕道,“她很喜歡你。
”
“嗯?
喜歡我?
”
“提到你時,紅着臉,說你豐神俊秀。
”
“那當然。
”張文靜指了指黃河對岸,道:“那時那情境,她坐在馬車上,蒙人想要擄了他,我策馬仗劍而來你可覺熟悉?
”
“嗯?
”
張文靜不依,拿腦袋抵了抵李瑕的下巴。
“真不記得了?
”
“記得。
”李瑕問道:“所以,永甯張氏因為這一幕便喜歡上你了?
”
“不和你說話了。
”
雖說是嗔了李瑕一句,張文靜依舊覺得開心。
她有很多很多堆積經年的話想說,但已不着急了,等離開這裡,還有很多時間慢慢說。
終于,行到了一處河岸平緩之處,李瑕勒住缰繩。
“就是這裡了。
”
他先翻身下馬,擡手,将張文靜抱下來。
“我自己能下呢。
”
“以前不都是我給你提下來的?
”
“嘁。
”夜色中看不到她臉紅,隻見她擡首四顧,問道:“船呢?
”
“一會便到了。
”李瑕伸手理了理張文靜亂掉的頭發。
張文靜老實地任他理了,轉身跑開,自去往馬車那邊找元嚴說話,不願當旁人面與李瑕親近。
李瑕笑笑,四下看看,還有些舍不得這黃河北岸。
說句心裡話,這幾日才是今年最輕松的時光,沒有大量的公務,每日睡醒了隻需想辦法找女孩子說說話。
不一會兒,有大船駛過河面,向這邊靠來。
此處叫“岸堤”,不是什麼好的渡口,隻能勉強停泊。
上船的話,有一段路需要涉水。
李瑕正想着一會要将張文靜抱過去,便聽大船上林子喊道:“放下小舟接人。
”
做事過于周全了
“這船不錯。
”
李瑕上了船,安頓好了張文靜等人,走了一圈之後,在船頭站定,稱贊了一句。
林子頗得意,拍着桅杆,道:“整個蒲津渡,就屬這船最大。
”
“剩下的都燒了?
”
“燒了。
我持廉希憲的信符,安排民夫把石脂裝上各條船,說是要去救人,直接便一把火起,那渡口擠得密密麻麻,誰都撲不滅我還安排了八名好手偷了些兵符潛入解州,隻待藏上一陣子,便可為大帥傳遞山西消息。
”
“做得好。
”
“大帥,現在出發回去嗎?
”
“再等等廉希憲來了。
”
西面已有馬蹄聲傳來,不一會兒,數名騎士出現在岸邊。
這是李瑕與張延雄說好的,趁亂将廉希憲送來。
考慮到張延雄也許會殺人滅口,他請張文靜派了人過去盯着,又安排了兩人在其中。
廉希憲已不再如來時那般神采飛揚,身披喪服,雙手被縛,頹然上了船,垂頭不語。
李瑕上前解下他身上的繩索,問道:“善甫兄親人過世了?
”
“家慈走了。
”
“節哀。
”
李瑕也意外,安慰了一聲,不知說什麼好。
他已看到廉希憲嘴角的皿迹,知其近日恸至嘔皿。
這其實,也打亂了李瑕的計劃。
良久,還是廉希憲先開了口,語氣蕭索,神情哀傷。
“非瑜将我往黃河北岸送一遭又帶回,一舉兩得吧既接到了張家女郎,又毀了我反攻關中的布置你赢了。
”
“是,本來,還有一樁目的,是想讓你對忽必烈心灰意冷。
”
廉希憲擡起頭,問道:“打算如何招降我?
”
李瑕反問道:“現在說嗎?
不如等你緩過心情。
”
“家慈在七月時便已走了,時隔兩月,我這當兒子的都未回去先說眼前事吧。
”
話雖如此,廉希憲依舊是神魂不屬的樣子。
“也好。
”李瑕道:“這一趟,善甫兄也該看到蒙古制度的弊端。
”
“制度?
”
李瑕本已做好準備要應對廉希憲的雄辯滔滔,不料對方此時是這樣的狀态,談話的氣氛便低迷了許多。
但準備好的說辭總歸要說。
“胡無百年之運,草原政權往往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蒙古的特點與以往的匈奴、突厥并無太大區别,打起仗來,大範圍的迂回穿插而已。
成吉思汗隻将蒙古人擰着一股繩,讓他們發現草原外有寬闊的、可以征服的土地,使蒙古人齊心協力這,便是蒙古之所以‘勃’,起勢迅猛。
但這樣的政權,能長久嗎?
由‘征服的欲望’捏合起來的團結,崩塌起來,也會是迅若驚雷之勢。
蒙古宗親之間的皿雨腥風不是近年才有的。
窩闊台死後,蒙古人的屠刀已經開始砍在兄弟頭上了,這些,善甫兄比我清楚。
試問忽必烈與阿裡不哥之争,是你們口口聲聲的‘漢制與舊制之争’嗎?
忽必烈的王氣到底在哪?
”
李瑕指了指黃河北岸。
“看看這蒙古治下之地,有一套長治久安的制度嗎?
不過是強盜分贓的方式,數萬萬百姓,不過是蒙人剝掠的贓物。
我來走一遭,如入無人之境,并非我有能耐,不需要能耐。
這裡,隻有一幫給強盜收贓的喽啰、傀儡,滿腦子隻顧着給主人運送錢财,保存那一點可憐的權力。
就這樣肮髒而稀爛的制度,何以長久?
何以昌盛?
何以能成就善甫兄想達成的志向?
蕭何于秦時為刀筆吏,漢興,則位冠群臣、聲施後世,不僅因其治世之能,也因他輔佐的是劉邦。
”
廉希憲默默聽着,緩緩道:“蒙古制度不興,我一直知道。
所做所為,恰是要定統建制”
“哪怕善甫兄真為忽必烈開國定制,然其國不長久、不昌盛,亦與善甫兄之志向南轅北轍。
阻力很大,你已看到了,曆來少有哪個王朝隻三代便有這般多吸皿的宗親貴族、三代還無長治久安之策、三代還隻知殺伐它的成就,早已是注定的了。
”
廉希憲道:“陛下已有改制之意,而真金太子确實也是”
“你說我要成事的前提是往後十年、二十年間還能一切順遂,忽必烈與真金所面對的又是多少蒙古宗親的壓力?
他們不如我堅決,你與他們之前的信念有沖突已是必然。
”
“大帥何不再說說,陛下與我之間的君臣恩義?
”
“忽必烈對你有多少信任,你心裡應該清楚了。
”李瑕道:“關隴一戰,你成了是大功,敗了便是大過。
這次北渡,明面上你已投靠我了,他會如何對你,我不談,你自己想。
”
這次的談話,低迷得多,但事實上廉希憲來之前,就已有了傾向
他算過時間,母親過世大概是臨洮一戰結束、汪良臣中伏的消息剛傳回北面,燕京蓋下消息,希望他繼續主鎮關隴。
之後,退守關隴的消息傳回去,燕京便希望他能回去丁憂了。
太體面了,對他而言,足夠體面,對君王而言也足夠體面。
讓他不得不懷疑此事另有隐情。
這隐情未必有但疑心一起,君臣已再不可能如以往一樣相互信任了。
他如今投降李瑕之事已是人證物證确鑿。
再加上,阿合馬主持山西。
若落在阿合馬手中,必是被栽上污名,恐還要連累全家性命。
十年君臣恩義
坐在船頭這般想了良久,廉希憲忽問道:“李帥又能給多少信任?
”
“善甫兄想要怎樣的信任?
”
“我想回燕京一趟,拜祭家慈”
廉希憲話到一半,停了停。
他并未完全想好是否要投奔李瑕,隻是一直以來堅韌的心志讓他并不願冤死在阿合馬手裡,且此時最想要做的事确實就是回去奔喪。
“好。
”
李瑕已徑直答應,又問道:“可需我派人護送你去?
”
“不必,我在北地有不少故交,能幫我。
”
“可以。
”
“李節帥不擔心我是要逃回去,洗清嫌疑,繼續與你為敵?
”
李瑕擡手指了指河岸,道:“見到善甫兄身穿喪服,我便未下令開船去吧,我信善甫兄會回來。
”
他沒再多說什麼,廉希憲幾乎已不可能再得到忽必烈的信任。
而真要洗清嫌疑,最好的辦法還是那一個,假意投降他李瑕,找機會帶他頭顱返回廉希憲沒這麼做,其人有“廉孟子”之稱。
廉孟子,這才恰恰是李瑕需要的。
他不需要年年為蒙古宗親運送五戶絲的世侯,這種分贓者便是想投降過來,無非也是一刀斬而已。
志向相合,才值得他招攬與信任。
廉希憲沉默片刻,長揖一禮。
“謝李節帥大恩。
”
他分得很清楚李瑕對付他,這是立常但李瑕并沒有幫他的立場,幫了,那便是恩情。
李瑕則是坦然受了,又讓林子牽來兩匹馬。
“請善甫兄早去早回,關中百廢待興、事務繁雜,還須你放開顧忌,大展拳腳。
”
廉希憲牽馬下船,因李瑕最後這一句,不由回想起近日以來安排的關中政策,那些多年來想做而不能做的改革,心頭一熱。
這一夜過去,于他而言,已是新的篇章
“嗯?
走了?
”
“還會再來投我。
”
“有這個信心?
”
“有。
”
船行向黃河,李瑕才想返身回船艙,正見張文靜出來。
好不容易見了面,她自是不願就這樣去睡,巴不得多說會話。
李瑕拿了件披風給她披上,兩人便坐在甲闆上看着東面,等着日出,随意地閑聊。
“今日之後,我才算真正取了關中。
挫敗了廉希憲的反攻計劃,往後得他助我對付阿合馬、商挺,方可放手施為至少,能逛一逛長安城了。
”
“我五哥若是知道聲望這麼高的廉公也投奔了你,怕是連下巴也要驚掉。
”
“正常,形勢便如這黃河,奔流起來,漸漸便會有百川入流,往後當然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投奔我。
”
“就比如元家姐姐?
若你沒成勢,隻憑與遺山先生對兩句詩,她也不會來找你?
”
“聰明,我成了勢,以往所做的小事才能有意義。
而我做對的事,往後漸漸自然會得人歸心。
”
“但我可不是沖你這些來,我隻想問你嗯去年七夕前的聘書”
張文靜話到最後,聲音漸低。
李瑕道:“先給你看個東西”
他伸手入懷,掏出一紙彩箋,遞在她手裡。
張文靜瞥見紙上“相思”二字,臉一紅,道:“才不是我寫的。
”
“我卻想求娶寫這首詞的才女,恐她家人不答應。
”
“嗯她家人若已收了你的聘禮,怕是再悔婚就是言而不想與你說了。
”
“再等等,看黃河日出。
”
張文靜本就是佯裝要走,被李瑕輕輕一拉,一回頭,隻見東邊日出紅勝火,大河奔流,天地一闊。
“此情此景,想到一首唐詩呢九曲黃河萬裡沙,浪淘風簸自天涯。
”
“後兩句呢?
”
“後兩句,忘了。
”
“不信大才女會忘。
”
“不是大才女,勉強可算小才女。
你若是請教的話,後兩句還是不給你念聽。
”
張文靜任李瑕将她的手包在掌心裡,回想着這一路而來的“浪淘風簸自天涯”,隻在心底繼續念那詩
如今直上銀河去,同到牽牛織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