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船隊在上海停靠,卸貨之前,随船乘客先行登岸。
如今還沒有純粹的客輪,想要遠洋旅行,必須沿途搭乘貨船。
這趟有旅客架子挺大,人還沒出現,轎子就先候在艙門口。
繼而坐轎來到甲闆,就連下船的時候,都一直坐在轎子裡。
整個隊伍的最前方,是四個手持彎刀的仆從,緊跟着四個手持長棍的仆從。
這八個仆從,都裹着頭巾,隻有長袍與短袍的區别,種姓階層應該差不多。
稍後一個仆從,也裹着頭巾,手裡捧着水壺,看衣着花紋身份更高。
此人身邊,跟着幾個仆從,男的女的都有,皆手持日用品,明顯是負責日常起居的。
随即就是四人擡的大轎,形制跟中國轎子迥異。
長長的,弧形圓頂,金屬框架外罩着簾布,主人側卧在轎子裡,身下是一層柔軟的天鵝絨。
天鵝絨又叫漳絨,原産自福建,在中國就賣得很貴,販運到南亞的價格非常離譜。
四個轎夫,種姓較低,沒資格裹頭巾,身上也沒袍子,隻穿着短衣短褲。
這頂長轎後面,還有兩頂短轎,各坐着一位女卷。
更後方,還有幾個仆從,都裹着頭巾拎着長棍。
如此排場,行進在碼頭上,頓時招來陣陣側目。
并非沒有排場更大的,但下船的時候都坐轎,這在上海港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也不怕轎夫失足踩空,連人帶轎子落到海裡。
當然是白嫖黨費文蔚回國了,短轎裡的兩位女卷,是他的三老婆和四老婆。
至于大老婆和二老婆,由于已經懷孕,正留在孟加拉待産。
走着走着,隊伍突然停下。
費文蔚躺在長轎上問:“怎麼不走了?
”
那捧水壺的仆從首領,連忙跑到轎邊:“老爺,我們不認識路。
”
“額……”
費文蔚裝逼遇到意外,表情有些尴尬,隻得說道:“往右。
”
一行人來到客棧,落轎之前,有仆從在地面鋪毯。
費文蔚腳踩地毯,跨入客棧大門,對掌櫃的說:“幾間上房,再幫忙買一下到湖口的船票。
”
“好嘞!
”
見來了豪客,大掌櫃親自上前迎接。
大掌櫃問:“客官可帶來契證?
”
費文蔚拿出自己的戶籍副本登記,指着身後說:“這些是我的家卷随從,他們沒有國内路引。
”
大掌櫃按規矩寫明狀況,邊寫邊說:“原來是做海外生意的貴人,失敬,失敬!
”
“好說。
”費文蔚搖着折扇微笑。
兩個老婆,也來到費文蔚身邊,膚白貌美的異域風情,看得旁邊的店夥計有些走神。
大掌櫃問道:“貴客姓費,又要去江西,可是費氏族人?
”
費文蔚見縫插針吹噓身份:“也是,也不是。
本人的祖父與當今陛下,曾一起在費家做奴仆,同住一個院裡好幾年。
陛下起兵,家祖亦曾從龍。
”
大掌櫃連忙躬身拜見:“原來是費閣老家的公子。
”
費文蔚搖頭笑道:“非也,非也。
家祖父與費閣老,隻是幼時好友而已。
不過嘛,論及與陛下的機緣,家祖父比費閣老還更早與陛下相識。
”
雖然不知道費文蔚的爺爺是哪位,但此話一出,大掌櫃已經曉得厲害。
大掌櫃問道:“公子是在海外述職歸來?
若打算在上海遊玩,在下可以派夥計做向導。
”
“免了,多年不曾回家,此刻隻想速速返鄉,”費文蔚說道,“我在那孟加拉,也隻是做個小官而已。
後來官職也辭了,跟長公主殿下合股經商,在那孟加拉置辦了産業,區區萬畝良田和幾間商鋪而已。
”
“大手筆啊!
”大掌櫃羨慕道。
費文蔚趁機對掌櫃和夥計說:“那孟加拉之地,遠在天竺,可謂遍地機遇。
爾等若有落魄親戚,願意出海讨生活,可以跟我一起過去。
别的不說,保證衣食無憂,混得好還能置辦田産。
”
衆人有些不信,就算有這種好事,費文蔚也不可能主動說出來。
費文蔚笑道:“我回國的時候,孟加拉總督夏先生,與我有一番促膝長談。
他那裡漢人稀少,鼓勵移民,讓我回國多多宣傳。
你們也幫忙宣傳一下,有願意到孟加拉闖蕩的,明年元宵過後,便在此處等我。
本人拿祖父的名譽擔保,隻要活着到孟加拉,保證衣食無憂。
不會種地的,在孟加拉做工。
懂得種地的,總督直接賜予田産!
”
說着,費文蔚又大聲講了一遍,讓客棧大堂的食客也幫忙宣傳。
現場頓時議論紛紛,不但有打聽移民政策的,還有來詢問孟加拉商機的。
費文蔚半真半假的吹牛逼道:“我不妨告訴爾等,孟加拉皆膏腴之地,良田到處都是。
但大部分良田,都在土邦王公手裡。
鄭夏兩位總督,雖然已将一些土地充公,但沒有足夠的漢人去耕種。
如今是缺人不缺地,這幾年已經移民數千,再觀望不前,等土地分完,就要錯失良機了。
”
一個商賈問道:“原有的異族地主如何處置?
”
費文蔚笑道:“被充公的土地,地主早就被殺了。
那些土邦王公,竟然幫着莫卧兒皇帝打仗,把咱天朝往死裡得罪。
這土地收繳上來,漢人不夠,隻能交給異族佃耕。
總督不放心啊,恨不得漢人趕緊過去。
”
“去了就能分田?
”店夥計問。
費文蔚說:“頭幾年,算是佃耕。
種滿三年,總督府才發放田契,然後每年多交一點賦稅來贖買。
”
原來不是白送土地,而是通過稅款分期贖買良田。
看似條件更苛刻,但衆人卻更放心,畢竟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一些本地人,已經打算回家傳消息,讓鄉裡貧困子弟組團出海闖蕩。
從上海坐船到湖口,每次靠岸,費文蔚必然宣傳。
一來裝逼吹噓自己,二來也是履行總督夏完淳的囑托。
他回到鉛山老家,還會繼續宣傳。
其他州縣的移民,安置在沿海即可。
而來自鉛山的同鄉,費文蔚會親自安排,幫助他們在自己的“地盤”站穩腳跟。
随着家業越來越大,費文蔚這個白嫖黨愈發心虛。
因為他身處孟加拉的邊界地帶,那裡的漢族人口,可以忽略不計。
萬一發生暴動,總督派兵救援不及,他很有可能被土着大卸八塊。
必須組織更多同鄉過去,幫助他們安身立命,互相之間才能有個幫襯。
帶着兩個老婆、二三十個仆從,費文蔚大搖大擺的衣錦還鄉。
抵達鉛山縣河口鎮的時候,費文蔚坐着轎子現身,頓時引起了極大轟動。
畢竟這貨屬于敗家子,離鄉時身無分文,沒過幾年居然又發達了。
當即就有個從前一起厮混的發小,從鎮上的店鋪逃跑套近乎:“費五哥,可還記得我?
”
“哈哈,尤三,我怎不記得?
”費文蔚大笑。
尤三讨好道:“五哥做得好大買賣,真真是有出息了,今後還望五哥提攜則個。
”
費文蔚道:“你敢随我出海,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
”
“真的?
”尤三大喜。
費文蔚說:“你去四裡八鄉,若能招來50個良家子,咱們一起去闖蕩孟加拉。
别的不說,你肯定能拿到500畝地。
其餘那些良家子,每人100畝地不在話下!
”
這貨要玩一票大的,說出來的話不詳不實,但又不是純粹的忽悠!
孟加拉地區,實行的是柴明達爾制。
整個區域,大概有25000個村莊,分成1600多個田賦區。
一個大的田賦區,由一位大柴明達爾負責收稅,隻要給總督(以前是皇帝)繳足稅額,剩下的賦稅就能揣進自己腰包。
大柴明達爾的下面,又分為若幹小柴明達爾和塔魯克達爾。
農業稅層層分包,連總督(或皇帝)都搞不清楚下面啥狀況。
大柴明達爾,也搞不清楚小柴明達爾是啥狀況。
這種區域包稅權,可以繼承,可以買賣,也可以由總督或王公賞賜。
甚至,可以暫時出租。
比如一些投靠莫卧兒皇帝的家夥,就被鄭森剝奪了包稅權。
那些區域的包稅權,被鄭森出租給其他土邦王公,随時可以把包稅權收回來。
至于某塊土地,具體屬于誰,誰都搞不清楚,因為根本沒有田契!
反正我爺爺、爸爸在耕種這塊土地,那麼這塊地就由我來耕種。
或者說,我爺爺、爸爸開墾了荒地,那麼這塊荒地的耕種權就是我的。
但原則上,農民隻有耕種權,土地的所有權以前歸皇帝,現在則歸總督府。
沒有田契,沒有黃冊,默認某人可以耕種某地。
一個小的柴明達爾,負責收一個或幾個村落的農稅。
他們再把農稅,上交給更大的柴明達爾,層層上交,互不幹擾。
曆史上,英國殖民者都被搞蒙了,無法獲知自己掌握了多少農民和土地,隻能跟一些大的柴明達爾打交道。
他們試圖推行更先進的地主所有制,卻無奈宣告失敗。
接着又強行收攏柴明達爾權,把包稅權利進行拍賣,但由于稅額太高,根本拍賣不出去。
最終,英國人屈服了。
費文蔚宣稱自己有良田萬畝,其實隻是有萬畝良田的包稅權。
而且獲取手段極不光彩,一部分來自四個老婆的嫁妝,一部分是夥同四個嶽父巧取豪奪而來。
他這次回國,打算征募幾百個同鄉,帶人謀奪更多的包稅權。
能從總督那裡賒來包稅權,那就靠賒賬的方式。
如果還不夠,那就找總督幫忙貸款,通過買賣的方式低價購得(總督配合着提高稅額,可以把某些柴明達爾逼得破産)。
總督夏完淳為啥會配合?
當然是包稅制太落後,不方便管理人口和土地,也不方便總督壓榨殖民地。
鄭森和夏完淳商量過,面對土着保持舊制,通過漢人移民來催生地主和自耕農階層。
費文蔚就是了解到了政策,打算拉着同鄉過去,先人人都做柴明達爾。
就連普通的農家子,隻要跟着他過去,都能獲得100畝地的包稅權。
再通過各種手段,配合着或許移民,或者賞賜土着奴仆,将包稅權轉化為土地所有權,最終變成受總督府認可的地主。
隻要别胡亂占地,這種做法不會引起土邦王公的不滿,隻是在侵占包稅者和農民的利益。
甚至,還可以跟土邦王公聯手,一起套取更多的利益。
前提是,要有收稅的實力!
目前費文蔚收稅,一方面靠總督撐腰,一方面借助四個嶽父的名聲。
這已經到了極限,必須拉更多同鄉過去,讓每個同鄉都發展實力,大家團結起來才能繼續壯大。
費文蔚讓尤三幫忙宣傳,招到的人越多越好,就算不會種地的市井流氓,也可以帶去孟加拉做收稅打手。
這貨回到自家的宅子,母親和兩個兄弟,已經收到他回來的消息。
“娘,我在海外有萬畝良田,你們莫要怕我回來争家産,”費文蔚昂首挺兇,見面就牛逼轟轟說,“這是我的妻妾和奴仆,還有兩個妻妾已經懷孕,受不得奔波沒帶回來。
我費老五,可不是敗家子,在海外白手起家做老爺了!
”
母親和兩個弟弟,見這陣仗面面相觑。
就在此時,費家在鵝湖鎮的店鋪夥計,飛快跑來說:“夫人,老公爺、老太太回鄉了!
”
老公爺就是費映環,爵位提升為國公。
當然,費映環的國公屬于名譽爵位,畢竟他兒子費如鶴就已經是王爵。
費映環死後,次子可以繼承其原有的侯爵。
聽說費映環攜妻歸鄉養老,所有人都趕忙跑去迎接,就連普通農戶都去瞻仰風采。
打算裝逼的費文蔚,被突然打斷節奏,這逼肯定是裝不下去了。
他對自己的孟加拉妻子和仆從說:“快快放下轎子,跟我一起去見國公老爺!
”
(全家都陽了,老王似乎也陽了。
但沒有發燒,反而連續幾天低溫,體溫經常在36度以下。
除了疲倦嗜睡,沒有别的症狀。
而且,過敏性鼻炎,莫名其妙好了大半。
大家做好防禦措施,能晚陽還是盡量晚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