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軍營。
政務秘書劉芳走進帥帳,将一封信交給趙瀚:“總鎮,府城急報。
”
趙瀚打開書信,看完又放下,皺着眉頭若有所思。
衆人皆不敢出聲,以為府城那邊發生了大事。
趙瀚自己思索一陣,見賬中氣氛嚴峻,頓時笑道:“你們這是作甚?
”
蕭煥忍不住問:“可是府城有人生亂?
”
“不是有人生亂,”趙瀚歎息說,“而是那許多遊民,本就是失地進城的農民。
他們聽說可以分田,現在都鬧着要回鄉下。
一旦這些人離開,府城就要陷入癱瘓,碼頭恐怕連個苦力都找不到。
”
蕭煥頓時笑道:“恭喜總鎮,賀喜總鎮!
”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你他娘的少給我繞彎子。
”趙瀚忍不住笑罵。
蕭煥連忙說道:“城中遊民踴躍回鄉,豈非都是心向總鎮,認為總鎮能夠打下江山?
此民心所向也!
”
“恭喜總鎮,賀喜總鎮!
”文武官員紛紛大呼。
趙瀚沒心情接受他們的奉承,為難道:“各地城市,皆依賴遊民而運轉。
甚至許多遊民,已在城市繁衍數代。
他們雖然沒有戶籍,卻有的做小販,有的做苦力,有的做幫工,城裡離不得他們。
這些人鬧着要回鄉分田,答應也不好,不答應也不好,這是個大難題啊。
”
蕭煥也變得嚴肅起來,仔細思索道:“不如發兩種戶籍,一種為城鎮戶籍,一種為鄉村戶籍,隻有鄉村戶籍才能分田。
”
趙瀚搖頭說:“一人智短,衆人計長,此事需得集思廣益,等今後開會詳細商議。
今天,且先讨論如何攻城。
”
黃幺說道:“吉水縣城那麼大,一千多鄉勇哪守得過來?
先假裝強攻幾處,再派人猛攻别處就打下來了!
”
“那樣肯定傷亡不小。
”趙瀚說。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黃幺嘀咕道。
趙瀚笑了笑,他不怕死人,但死于攻城,卻覺得不值。
吉水縣城,甚至比吉安府城更難攻打。
西邊是贛江,南邊是恩江,這兩處的城外地形都非常狹窄。
幸好守軍沒有弓箭,否則根本無法陳兵,那種情況必須從船上登陸進攻。
東邊還緊挨着太平山,若城内有三千正規軍,兩千用于守城,一千在山麓結寨,便成可攻可守的掎角之勢,趙瀚非得有數萬大軍強攻不可。
正德年間,這裡增築城池,土牆變成了磚石牆。
天啟二年,又在各城門外修建甕城,導緻從城門攻入變得不可能。
真的,但凡城中有五百正規軍,趙瀚也不敢跑來耀武揚威。
這裡的城牆高5.5米、厚4.6米,比府城的城牆還恐怖,難怪士紳們都逃到此地!
一個縣城而已,有必要修得如此豪華?
“我……小人可說話嗎?
”被吓得尿褲子的鐘性樸,按捺不住戴罪立功之心。
“說吧,”趙瀚笑道,“把你帶來議事,就是讓你說出更多城内情況。
”
鐘性樸縮着腦袋說:“其實不必強攻,每天打造攻城器械便可。
再宣傳義軍之田政,頂多十天半個月,就會有人開門獻城。
”
“為何如此?
”蕭煥問道。
鐘性樸詳細解釋:“逃進城裡的士紳,一共有二十八家。
每家少說有七八人,多則二三十人,還帶着丫鬟奴仆,還帶着幾輩人積攢的錢糧财貨。
又有一千多鄉勇,這些鄉勇大部分是良家子,也是全家都逃進城裡的,他們都不曉得義軍田政如何。
”
“人心不齊?
”蕭煥問道。
“何止人心不齊,”鐘性樸介紹說,“拖家帶口的,一下子湧進來近萬人,這些日子每天都糾紛不斷。
咱們隻需把城圍住,士紳大族倒是糧食足夠,可城中小民卻有苦難言,糧商必定趁機漲價。
還有蔬菜、肉食,也運不進去。
”
趙瀚已經聽明白了。
城中之敵,是以二十八家士紳為首,以一千多良家子為輔的反動勢力。
他們不但自己來,還拖家帶口,甚至有奴仆跟随,各種人口加起來近萬。
士紳們過不得苦日子,良家子也跟着學,近萬人實在無法安置,幹脆鸠占鵲巢把許多居民趕出城。
為啥逃來近萬人,卻隻一千多鄉勇守城?
因為他們帶了太多财貨,不但要防備城外敵人,還得看家護院防着城中搶劫。
沒有賊軍圍城還好,一旦城池被圍,裡面什麼矛盾都會爆發。
特别是城中原有居民,城裡的那些流氓混混,心裡早就怨恨外來者,指不定哪天就要放火搶劫。
而且士紳之間,也互相有矛盾,以前因為搶水搶田搞出了世仇。
“那就繼續圍城吧,攻城器械也得加緊打造,”趙瀚笑道,“不能全指望城内自己生亂。
”
又過兩日,城内開始物資緊缺。
到底缺啥?
柴禾!
你可以想象,全城被趙瀚斷了天然氣供應。
一些柴禾儲備不夠的居民,開始拆門闆燒火煮飯,一扇門也夠他們燒幾天。
陸續有混混鬧事,周瑞旭幹脆撒銀子募兵,把全城的無業遊民,都編練為守城軍隊,城防部隊一下子接近三千。
眼見城牆之上,守城士卒越來越多,趙瀚非但不擔憂,反而變得更加開心。
二十八家士紳統率鄉勇,本就已經夠混亂了,如今又在城内臨時募兵――嫌死得不夠快嗎?
“喊話吧!
”趙瀚下令道。
十多個宣教官,提着紙皮喇叭,輪流上前喊話。
“城上的老表,莫要給地主賣命。
你們當兵能拿幾個糧饷?
趙先生來了,人人都能分田!
”
“家奴兄弟都聽着,趙先生以前也是家奴,趙先生的親兵叫奴兒軍。
趙先生說了,今後不準再養家奴,隻要你們開城投降,家奴都可以回鄉分田。
願意投軍的,趙先生的親兵也在招人,一個月半石糧食,給的都是好米!
”
“趙先生說了,前些天夜襲殺害農民,隻誅滅首惡,不清算士卒!
”
“城上的良家子聽着,你們有些是小地主,有些是自耕農。
有些雖然出自大族,每月卻隻能拿月錢,根本就沒自己的土地。
幫着大地主打仗,你們能換來什麼?
趙先生不會奪你們的田,還要給你們減賦減稅,今後不再收任何苛捐雜稅!
”
“……”
作為守城主力,那一千多鄉勇,瞬間軍心動搖。
什麼是良家子?
其實就是自耕農和小地主,隻有少數來自還沒分家的大地主家庭。
他們被大地主洗腦,宣傳說趙賊來了,要沒收所有人的土地,而且還會被殺了分田,于是才跟着士紳舉家逃到縣城。
既然趙瀚不分他們的田,而且還要減賦減稅,屠殺農民也隻誅首惡,那他們還守個屁城啊?
或許,身有功名的良家子,為了科舉不願從賊。
但沒有功名的,卻毫無心理負擔,他們更怕破城之後被反賊殺了。
至于新招募的城内青壯,那就更是蠢蠢欲動。
他們屬于縣城本地居民,純粹為了銀子來參軍。
若是可以下鄉分田,士紳給的軍饷算個屁!
“莫要聽信謠言,”周瑞旭連忙大呼,“反賊狡詐,出爾反爾,一旦城破,賊軍會把城内殺光!
”
其他士紳,也紛紛約束部下,來來回回就那幾句,污說反賊之言不可信。
但是,城樓上的守軍,卻忍不住豎起耳朵,想聽聽反賊還要說啥。
反正沒啥損失,聽一聽也不要錢。
“各位老表聽好了,趙先生來府城兩次,城南碼頭繁華依舊。
趙先生信守承諾,從來說話算話,沒有搶掠燒殺,府城的遊民都等着分田呢!
”
“咱們是仁義之師,被趕出縣城的居民,都被趙先生安置好了。
靠城而建的民居,趙先生拆了攻城,那也是有補償的,你們眼睛不瞎也都看到了。
”
“……”
守城士卒互相看看,想要探知其他人的想法,都不敢率先投敵倒戈。
被安置和拆屋的百姓,也由宣教官組織起來,朝着城上訴說自己的情況,更加增強了喊話的可信度。
蕭煥贊歎道:“總鎮此計絕妙,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城内士卒哪還有抵抗之心?
”
“他們之中的大多數,本來就是被騙來的,”趙瀚笑道,“除了那些大地主,我又何嘗虧待過良家子?
”
城東。
李穆生低聲說:“兄長,動手吧。
再不動手,這些鄉勇都要造反了。
”
“再等等,”李淳安說,“等反賊開始攻城,咱們再臨陣倒戈,必然輕松奪門獻城。
”
李穆生說道:“看這樣子,反賊還沒打算攻城,估計要在城下喊好幾天。
我怕喊着喊着,鄉勇就自發獻城了,到時候咱們就沒了獻城之功。
”
“再等等,再等等。
”李淳安覺得太危險,生怕獻城一半被士紳殺了。
“殺呀!
”
突然城北傳來喊殺聲。
李穆生大驚:“兄長,怕是劉家獻城了,咱們已經晚了一步!
”
“這些姓劉的混賬,昨天還對反賊咬牙切齒。
”李淳安怒不可遏。
“莫說那麼多,獻城搶功要緊。
”李穆生焦急道。
就在說話間,他們附近的一段城牆,鄒家士紳突然大喊:“兒郎們,朝廷不仁不義,且都随我反了!
”
鄒家也是大族,有個先祖叫鄒守益,王陽明的得意弟子,吉水鄒氏是從安福縣遷來的。
李穆生更加焦急,突然提劍喊道:“我叔祖是反……是趙先生的大官,快跟我一起殺官造反,今後定能封妻蔭子!
”
轉眼間,二十八家士紳,就有三家臨陣倒戈,都是當晚沒有沾染農民鮮皿的。
這些家夥并非真心從賊,而是出于延續家族的考慮。
此刻軍心浮動,哪裡還能守城?
那就幹脆提前動手,把自己的族人保住再說。
區區三家士紳,若論數量,自然打不過剩下的二十五家。
但臨時招募的城内新兵,足有一千多人,也在幾個混混和坊長的帶領下倒戈。
倒戈之兵,已經超過守城之兵!
鐘性樸急忙沖到城外,搶過宣教官手裡的紙皮喇叭,嘶聲大喊道:“爹,大哥,我是性樸。
我已經投誠了,你們快快反正,莫要讓鐘家有滅族之禍!
”
趙瀚看着亂做一團的城牆,微笑道:“攻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