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提出這一個建議,并非偶發奇想,事實上在思考荊州問題的時候,他一直都有此類的打算。
江東這個政局,之所以一直錯綜複雜、糾纏不清,相當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軍權的分割。
荊揚對抗,荊徐對抗,以及荊江對抗,四大門閥交替執政,無論哪一家都沒有能夠獲得一個完整的軍權,危難時或可求同存異、相忍為國,可一旦北面的壓力稍有松懈,鬥争又會成為主旋律。
庾怿擔心不能遵循常規途徑出掌荊州,這擔心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原因主要還不是才具不配或是人望不高,而是由于如今整個江東的軍權分配本身便已經漸有失衡,頗具隐患。
淮南新建之鎮異軍突起,因為背後有着幾乎整個吳人群體為後盾,源源不斷提供着資糧械用,而且在去年那場大戰中大放異彩,即便是短期内力量還有不足,但是成長性之高卻讓人不能忽視。
至于徐州,由于本身便不能凝結成一個完整的整體,而且郗鑒在政治上的立場已經丢失,軍事上更加漸有從屬于淮南的趨向。
所以如今的徐州,已經不再具備監視三吳的能力。
淮上大戰之後,沈家在政治上屢奏凱歌,除了沈充父子都頗具人傑姿态之外,更重要的還是在于台内根本就沒有了能夠制衡、壓制沈家的軍權硬實力。
這也是為什麼沈哲子一定要在正式北伐作戰之前解決掉江州王舒的最重要原因,隻有如此,沈家在北面所投入的人力物力以及所取得的戰果,才能最大程度轉化為可以掌握的力量。
所以,未來荊州歸于何人,便是決定未來江東時局走向的最重要事件。
在這種情況下,不要說庾怿,哪怕是庾亮複生,隻要不徹底和沈氏吳人一刀兩斷,都不可能獲得台中公推出掌荊州。
因為如今的荊州,已經成了能夠制衡沈氏吳人的唯一希望所在!
沈哲子心裡很清楚,如果按照台内決議的正式渠道,未來出掌荊州的必然會是與吳人關系不睦,乃至于仇視吳人的人家。
隻有這樣,江東的政局才能再次恢複平衡,回到遠有的軌道上來。
而沈哲子同樣清楚的是,隻要他還想獲取北伐的主導權,就絕對不能容許此類情況發生,一定要讓荊州成為友好一方。
未來的江東,絕對不能再陷入内讧對耗的境地中。
否則,淮上這一場大勝以及奴國大亂的絕佳良機,隻會白白錯失掉。
類似的局面,并不是沒有。
比如在原本曆史上後來的淝水之戰,雖然其後的北伐是取得一定成果,但是随着謝安發揮高風亮節的精神退出執政序列,終究沒能徹底利用前秦崩潰的絕佳良機。
誠然從個人風骨而言,謝安其人是無可挑剔,但從政治層面而言,他的這一次退讓可以說是間接造成了東晉朝廷的滅亡。
當時的謝家,其實是有着整合荊揚軍權的機會,因為淝水之戰後不久桓家的掌門人桓沖便去世了,而謝家正是如日中天。
但謝安終究沒有擺脫“荊揚相衡,則天下平”的門閥執政思路,以三桓而治三州。
淝水之戰後,前秦崩潰,諸胡紛争不休,北地流民大量南湧,邊鎮力量由此激增,繼而釀生出司馬家最後一次宗室弄權,太原王恭接連兩次聯絡方鎮起兵讨伐會稽王司馬道子,而劉牢之這樣戰功赫赫的猛将也隻能淪為鬥争的籌碼和犧牲品。
桓玄起兵篡晉,同樣是依靠當時雍州等地湧來的流民兵。
如今的南北形勢,與淝水之戰後不乏相似,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由于北地的動亂,流民的增加,北地各方鎮必然會有一個實力增長期,所以一旦陷入内鬥中,那麼烈度也會極高,很有可能會有失控,緻使後續的北伐計劃再次中途夭折。
在這樣的形勢下,哪怕是利用非常手段,沈哲子也絕對不能容許荊州成為相惡的勢力,要讓江北幾鎮保持一緻對外的基調。
當然,就算是通過正常途徑,庾怿也是有可能出掌荊州的。
畢竟如今豫州僑門漸有起色,而且庾家終究是皇太後母宗,庾怿出掌荊州,也是符合一定的政治邏輯,但前提是,庾怿必須要抛棄沈家這個舊日的盟友。
所以,沈哲子壓根不給庾怿面對這個兩難抉擇的機會,直接提出武力奪取荊州。
這樣一個方案,無疑會增加庾怿本身需要面對的風險,所以關于這些,沈哲子也要跟庾怿講清楚。
“陶公去位已定,荊州分陝之重,必然已入各家籌算之内,絕無容忍相讓之情,短期未必能決。
然則北地亂局已定,乃是各路王師勇進良機,若是荊州歸屬遲疑不決,邊地形勢須臾或将大變。
非常時機,當行非常之策。
若求速決,則必先下于城,而後内報于中。
”
沈哲子首先講了一下這麼做的理由,庾怿聽到這裡後,也是不乏意動。
他本就是好為險謀之人,欠缺持重氣度,否則當年也不至于為了阻止沈充作亂而自比于班定遠,因此時譽不高。
他也很清楚自己這一缺陷,想要獲得台輔公認出掌荊州,機會實在渺茫,而且即便能成,也要耗時良多。
眼見庾怿張口欲言,沈哲子又說道:“此事幹系重大,當中亦不乏風險。
一則陶公雖然示好,但其人是否仍安于世,還在兩可之間。
荊州局面複雜,其中未必沒有暗樁陰伏,若是陶公不在,小舅單身入鎮,未免勢單,難以禦衆。
”
對荊州有圖謀的,不隻一家,比如褚翜便一早将堂弟褚季野派到了武昌擔任太守。
而琅琊王氏,在荊州其實也還有故舊存在着。
沈哲子也實在不能确定陶侃眼下到底還在不在世,畢竟陶弘離鎮輾轉多日,即便是有消息,也已經是很久以前。
而且,沈哲子并不能肯定陶侃有沒有給别的一方通報消息。
所以,庾怿今次往荊州去是否安全,會否被人中途截殺,或者鎮中遇刺,都是有可能的。
就算是成功入鎮,如果沒有陶侃的配合,想要接掌軍政事務也是非常困難。
除了人身安全之外,這麼做政治風險也是極大:“今次險行,畢竟先于王命。
所以即便入鎮執掌,來日時議如何,台内将何以怨望小舅,都是長患。
我雖然敢進險策,但究竟該要如何取舍,還要小舅深思啊。
”
庾怿聽到這話後,也是默然良久,過了好一會兒才自嘲一笑:“性命安危,又或時譽褒貶,于我而言都是小節。
我自知非是時望之選,若是仰于台命,結果如何未可樂觀。
我非貪于分陝之重,若是純以才量,即便舊任豫州都不乏勉強。
但誠如維周所言,故年淮上大捷,正是王師勇進良機。
若是内外還要執于名位之争,則實在辜負天命所佑。
”
“往年大兄執事,多累江東生民,此罪難有盡償之想,唯以殘生用命以慰于衆,不敢怯弱苟安,隻求不再辜負衆願。
陶公舊勳彪炳,我是不敢狂言代之,但若能以愚蠢之質,平息江東名位争擾,我是絕對不能推辭!
”
沈充聽到這裡,插口說道:“叔預不必為此悲聲,生在此世,其實誰又不是勉強任勞?
中朝不乏高賢,但卻不敬于職,不誠于事,結果山河破碎,生民泣皿。
我輩縱非賢良,但卻能有謹慎恪守之想,即便不能興複社稷,但也能以舊态維持,百年之後,自有兒輩繼力,夙願終能達成!
”
聽到老爹不乏知心大哥的姿态寬慰庾怿,沈哲子嘴角顫了一顫,又繼續說道:“小舅既然敢于擇難而行,我自然不能坐視小舅孤力以搏。
如今再留都下也是無聊,待到小舅西向,我也将快速歸鎮,整頓甲士,稍後躍進汝南,再望南陽,屆時再有谯王引江夏之衆呼應,兩鎮自能同于呼吸。
到時共進于中原,縱有短困,不足長憂。
”
“能有維周助我,此行已有笃定之算。
無論時人如何目我,若能大益社稷,我自然沒有退縮之理!
”
庾怿最終将心一橫,斷言說道。
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那麼自然要從速發動。
庾怿也需要召集一批親信,所以匆匆離開沈家。
沈哲子則快速命人通知梁郡之衆往西轉移,在都外與庾怿彙集。
沈充也是不得安閑,在家跟兒子讨論一些細節之後,繼而又返回台城鬥志滿滿的與台中進行交涉。
庾怿離都西向,私自潛入荊州,此事若是披露出來,可以想見會在時局之内掀起多大的波瀾。
在這樣的情況下,沈哲子也實在不能再在都中久留,再拖延下去未必還能從容離開,所以暫時放棄其他方面的要求,答應了武陵王前往梁郡,換取到諸葛恢方面支持,總算争取到了最重要的開府。
一俟職事議定之後,沈哲子甚至都來不及再留在都中主持分割鼎倉的事務,隻能交由老爹代勞。
等到沈雲完婚之後,即刻拉起淮南一幫人衆,近乎逃竄的過江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