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有很多側面,而任何一個微小的領域,若能由小及大的深入去探索,都能帶出一部波瀾壯闊的演變史。
飲食一道,同樣如此。
民以食為天,飲食風俗的演變,較之帝王将相的悲歡成敗所展現出來的諸夏神州人情風物同樣不遑多讓。
飲食風俗所表現出的地域割裂,沈哲子印象比較深刻的一個段子,就是南渡之初北方世族的代表王導宴請江東陸玩,陸玩于王導府上食酪緻疾,後向王導寄箋言道:仆雖吳人,幾為伧鬼。
如此一樁轶事,放之後世不過是飲食不協的笑談,然而放在南渡這樣一個曆史背景之下,卻體現出南北之間的隔閡與矛盾,方方面面的格格不入。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南北之間又怎麼能夠達成彼此親密無間,通力合作,北伐殺胡?
沈哲子也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夠成為南北時流俱都認可的北伐領袖,最基本的一個前提并不在于他所創功業多少,而在于他以南人的出身獲得肅祖認可,成為東晉朝廷的驸馬帝婿。
獲得了北方世族上流認可,本身又有着江東深厚的民意基礎。
當年哪怕面對着種種刁難,幾乎無所不用其極,使自己成為一個南北能夠達于真正合流的标志人物,這是沈哲子身上一個最大的優勢。
講回飲食一道,飯稻羹魚,這是司馬遷于《史記》中所總結的南人基本飲食結構,哪怕千百年後仍然如此。
神州沃土,地大物博,各地都有其不同的飲食習慣,哪怕到了後世真正物質充沛的年代,各種飲食習慣仍然根深蒂固,積重難改。
但是,茶卻能擺脫地域的限制,成為為數不多、真正的全民飲品。
而茶葉的擴散與發展,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便可以說是代表着神州大地不同地域之間的融合過程。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始生巴蜀,秦得蜀,天下遂知。
《爾雅》《廣雅》各錄其名,司馬相如賦而詠之,秦漢之際,茶自巴蜀而入漢中,及後入關中,沿江而下,流于荊襄。
吳主孫皓每飨宴群臣,韋曜不能勝飲,遂以茶代酒。
中朝江統諷愍懷太子司馬遹西園販售雜貨,虧敗國體,貨品中便有茶。
故司空劉琨,體中潰悶,常仰真茶,取其藥用。
茶作為一種飲品,真正風靡于南北,肇始于唐,茶道大行,王公朝士無不飲者。
及至宋時,人家每日不可缺者,柴米油鹽醬醋茶,飲茶之俗已是覆及市井。
沈哲子作為南國目下當權者,一直在力求消弭南北東西生民隔閡,甚至就連他自己本身都在力求向此靠攏,對于茶這種有着全民推廣潛力的飲品,自然不會錯過。
對外,他是希望能夠将茶打造成為一種戰略商品。
對内,則是希望能夠将飲茶習俗推行南北,更上升到文化層面,成為諸夏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
人或生巴蜀、嶺南、關隴、幽燕,聲不能相通,趣不能相近,唯茗茶滋味,俱不能舍。
當然,若僅隻憑茶,是不能将南北民衆統為一體,但卻能提供一個紐帶與契機,這完全是一種惠而不費的嘗試。
經過幾年不遺餘力的推廣,飲茶之風在江東與河洛之間已經蔚然成風,且已經形成了一定的禮儀與文化。
而如今再向河北推廣,已經不僅僅隻是飲食風俗的傳播,更是一種文化的輸出。
當沈哲子表示要以茶待客親自出手時,在場這些河北鄉流一時間有些茫然,而顧昌卻已經喜形于色,轉向衆人介紹道:“河洛尚茶,多有侍茶名家。
大将軍茶藝精妙大玄,為一時國手。
大名久聞,憾不能見,不意今次竟能承惠諸鄉賢,勝覽玄技。
”
席中衆人聽到這話,雖然仍是茫然,但見顧昌如此興奮,一時間也都不免好奇起來。
對于茶名,他們有的人倒也聽聞過,隻是乏于深入的了解,倒不知這種南國飲品究竟有什麼迷人之處,竟讓沈大将軍都事之勤勉,而這位新任的顧使君更是聞名色變。
不待衆人發問,顧昌已經起身道:“在場鄉賢,多是乏知此藝,卑職請為次侍……”
沈哲子聞言後便點點頭,示意顧昌坐在了他的坐席,顧昌入席後便又對衆人稍作解釋:“無局則不成茶,茶之局自有千态,入局主客不同,則局自不同,請諸位移席入局……”
茶局作為一個概念,倒是比較借鑒江東舊年所盛行的清談形式,作為茶局主侍自然是局中核心,通常由主人擔任,客人中又分為主客、賓客之類,分作品局、鬥局之類。
這其中鬥局又有着很鮮明的競技色彩,由主客提出茶的味道概念,以詩詠之,而主人則領略意味,用不同的茶将之體現出來。
在場這些河北鄉流哪見識過河洛盛行的茶藝之道,因是即便設局,也隻能是形式相對簡單的品局,沒有那些花活的限制,帶嘴品嘗即可。
當然就算是真正的品局,入局賓客在品嘗完之後也要奉獻自己的技藝來回報主人,或詩或賦或歌或舞,甚至舞劍控馬鬥矢角抵都在此列,隻要能夠獲得贊譽,就無愧主人禮待。
河北鄉人們抱着開闊眼界的想法,在顧昌的安排下各自移席入局,席位分布的錯落有緻,算是比較常見的繁花陣,賓客無有高低,每個人在自己席位上都能看到大将軍的位置,也是對侍茶者的技藝全方位的展示,雖然局面簡單,但卻不是誰都有膽量受此考驗。
之後各種弄茶器物一一被送上來,器物樣式、用途各不相同,材質則以竹、瓷為主。
所謂以茶養廉,器不尚珍,竹質樸,瓷質脆,樸質琢雅,脆質需慎,茶藝首重修心養性,若是所使用的竹器粗陋不堪,侍茶過程中瓷器叮當作響,那自然就是贻笑方家了。
大将軍洗手潔面,複歸席中,還未及有所動作,單單看到茶案上那些琳琅滿目的器物,在場衆人已經目不暇接,原本心中縱有什麼不以為然,此刻也都是蕩然無存,乃至于生出一種自身粗鄙不堪、自慚形穢的局促感。
沈哲子入席之後,便察覺到氣氛的變化,心中不免一笑。
所謂的茶道概念,雖然是由他提出,但真正将之充實豐富起來的,還是從江東到河洛那些風雅時流們。
以器奪人,單單這些器物擺設出來,便給人以不明覺厲的感覺。
一如周禮繁雜,純粹就是閑得蛋疼的貴族琢磨出來折磨人的,所謂禮不下庶人,真正有正經事做的人誰有精神去琢磨那些繁瑣至極的禮節,但并不妨礙覺得這件事格調挺高。
“洗。
”
入席之後,沈哲子側首看一眼左席上的顧昌,顧昌神色凝重,擡手端起一座瓷甕,僅僅隻是一個倒水的動作,但是由于其人神态莊重便令觀者不由自主将注意力集中在那水流上,茶案自有洗池沖洗器物,而沖水的手法也有講究,先灑又淋再沖後覆。
在洗池翠色背景映襯下,顧昌手腕用力,甕中清水循着慣性飄灑落下,大将軍則以竹尺挑起器物于這水簾下翻洗浸透,惜水如油,講究的是一個浸潤,器物上不可留下明顯的水珠,但又必須都被水色浸透。
這一個環節考校的便是一個腕力,又與書法筆力暗通,濃墨淺渲,似有還無,可以欣賞的便是器物水色漸潤所帶來的色彩變化,由淺即深,層次變化越分明,則越顯高明。
琅琊王羲之号為洗器聖手,據說單單觀其洗器,便有鐘山微暝、會稽新潤、梅雨纏綿、錢塘潮湧等多達十數種變化。
顧昌擔心自己的技藝不精,不能配合大将軍手法展現諸多變化,還要分心給觀藝衆人講述器物的浸潤層次,當灑器完成時,已經過去了小半刻鐘。
而衆人在顧昌的講述下,也分别領略到采石江霧、龍門柏翠等等層次的變化,特别是最後收尾,大将軍與其配合越發娴熟,呈現出長達三息的藍田玉漿,更讓顧昌激動得臉色潮紅,心中又隐隐有些失落,若是這一幕被那些河洛茶道名家看到,必會久久傳頌,使人稱羨。
而在場這些河北鄉流雖然也看得認真,但很明顯是不能盡數領略這毫微之間的妙處。
不過在場這些邺地鄉流雖然辜負了顧昌的超常發揮,但由其口中所講述的那些變化落在衆人耳中,再結合剛才所見器物浸潤的變化,彼此呼應下,竟然也對那不曾履足的江東采石矶、洛陽龍門有了一絲神往與期待,更好奇藍田美玉是否真如剛才所見那樣碧翠包漿、活潑可愛?
手抱瓷甕持續那麼長時間,顧昌手臂也是酸澀難當,接下來的淋器便由大将軍親自上手。
這一環節的重點便不是觀,而是聽,竹鬥淋澆,水珠砸落在器物上,薄壁的洗池本就有攏聲共振的聲效,不同器物材質形狀,鳴聲各不相同,唯入靜者能得其趣。
洛陽有《子夜秋歌》,便是樂者采大将軍淋器舊聲彙成,以箜篌主奏,馨士館孫綽為之和賦,歌成之日即風靡河洛,漁子搖橹,晚歸必歌。
而顧昌這會兒已經無暇再向衆人講述聲妙,隻是斂息靜聽,不覺情動神馳,悠然自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