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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2三代不述,今唯論茶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959 2024-01-31 01:10

  任何一種藝術形式,隻要超出了衣食住行的生存基本需求,隻要達于各人感受的層次,都是建立在過分解讀的基礎上。

  作為南國茶道始作俑者,對于這一點,沈大将軍有着深刻的認知。

  水為萬物之源,世上無人不飲,茶本身便是一種立足于水而又高于水、帶有個人感受追求的飲品,如果隻是為了生存,則不必飲茶,而若飲茶,則必是已經超出了生存的基本需求,就有解讀的空間,就有推廣的價值。

  茶道,就是一種将日常飲食行為儀式化的藝術。
飲茶作為一種日常行為,是這種藝術的載體,儀式則是為了構建一個特定的文化場景,能夠讓人認同且代入其中,而對于儀式步驟的解讀,則就是茶道所具有的文化内涵,隻要能夠言之成理,能夠滿足人對文化的享受與追求,就是成功的,哪怕隻是穿鑿附會。

  河北經術名門,之所以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世道的話語權,就在于他們所掌握對于經術的解讀權,而對經術的解讀,就是整個諸夏社會價值趨向的底層共識。
秦皇一統六國,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就是為了構建一個社會的觀念共識。

  當然,茶道是達不到那種普世的層次,但是作為一種文化形式,卻能夠構建一個南北時流俱都能夠融入其中的儀式場景,從而獲得文化的交融與碰撞。

  茶的普及并非一帆風順,在曆史上南北朝時期,特别在北魏統一北方、勢大一時的時候,有南國逃人将飲茶習俗帶到北方,卻遭到北人譏笑,使人恥于言茶,因為這代表着一種失敗的、落魄的飲食習俗,甚至一度南人不善戰、虧于皿勇都被歸咎為飲茶習慣,将此視作鄙俗。

  沈哲子并不排斥河洛時流對于茶道的過分解讀,反而樂見甚至鼓勵時人去補充這當中所蘊含的文化内涵,甚至穿鑿附會一些怪誕神異之說。
而南國飲茶所以快速風靡,除了沈哲子不遺餘力的推廣之外,也的确是有一些神異傳說在其中。

  南國印刷技藝漸趨成熟,這也使得許多私學雜著逐漸泛濫。
幾年前,有一部《武康耆老記》突然風靡一時,這一部書便是類似《搜神記》等志怪筆記,隻是論及辭藻文理則遠遠不及,所述多武康并周邊幾縣一些鄉野怪誕事迹,之所以能夠廣泛流傳開,則是因為武康正是沈大将軍桑梓所在。

  《武康耆老記》有一“武康山神”獨篇,裡面記載了一些武康山神吳興沈瑩生前身後轶事,其中便有一片段講到舊吳滅亡之後,吳興沈瑩壯烈捐國、陰魂不泯,轉回武康山中成神庇護桑梓,山神護鄉累積陰功,終有一日得達天阙,叩請天帝祈求神物以求能夠庇佑後人,因是得神茶之種賜予武康後人,後人感夢得種、珍而植之,采其茗葉常年烹食,因是吳興沈氏子弟多悅志、有力,遠超同侪。

  這一則鬼怪故事,很明顯不是沈氏自家手筆,因為所謂武康山神這樣的把戲,是舊年沈氏清聲未著時期的把戲,如今沈氏勢大一時,甚至沈大将軍履極未遠,已經懶于再言這些舊談。
甚至原本的武康山神,早被江東天師道那群師君們感天受命,推為江南神君。

  但是随着這一部《武康耆老記》的風行,南國人衆似乎陡然間發現了什麼了不起的天道密碼,那就是為何吳興沈氏能夠驟大于此世,更湧現出沈大将軍這般獨得三吳靈秀精華、人莫能及的子孫。

  人大凡接受、理解什麼事物,總要遵循一個因果的邏輯。
有一個怎樣的原因,而後推演出一個怎樣的結果。
而在這本志怪筆記之前,沈大将軍秀出于江東這一現象,一直都缺乏一個有力的解釋。
為何這般優秀?
總要有一個原因!

  現在,原因找到了,最起碼在沒有出現另外一個更加有力的解釋之前,沈大将軍就是武康山茶泡出來的江左麒麟,這一點毋庸置疑!
甚至于就連大将軍何以不遺餘力的推廣飲茶之風,都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于是,原本還隻流行在南北士流之間的飲茶之風,随着這一則神異故事的傳播,更是一下子捅到了市井之間。
而武康山茶一時間也成了人皆欲求的茶中珍品奇貨,明前、雨前,購茶者雲集武康,開山采茶都需要師君親臨、開壇祈禳。

  武康山裡幾株樹齡久遠的老茶樹,甚至就連吳興太守都憂心忡忡請示行台要終年駐軍保護,唯恐被奸邪之流偷采烹食之後開蒙啟智,為禍地方。
舊年還在行台的江虨在請示過大将軍之後,煞有介事批複良茶不獨啟智,還能導人向善,毋須因此懷憂。

  抛開這些神異鬼怪的傳言,飲茶之風在南國确是已經成了穩定的飲食習俗。
否則單憑大将軍一人的推廣,不至于吸引那麼多的時流加入其中充實茶道。

  如今的南國,在河北人面前,是一種強大、成功且富足的姿态,而茶道則就代表着精緻、高深、有格調、有内涵的文化元素。
哪怕是到了後世,文化的傳播都是由發達向落後地域去擴散,無論是團體還是個體,放之皆然。

  所以,當沈大将軍在這些邺地鄉流面前展示南國茶道的時候,盡管這些人難以領會這種視聽之間的享受,但卻不妨礙他們見獵心喜。

  更何況,哪怕抛開沈大将軍本身尊崇的地位以及茶道中那些晦深繁雜的内涵,單單那行雲流水的動作,品類繁多的器物,眼花缭亂的操作,一并彙總成為令人賞心悅目、不由心折的風雅。

  “請飲!

  随着一聲清越至極的瓷甕脆響,沈大将軍已經完成了第一番的布茶,茶坪上擺放着許多瑩白如玉的瓷盞,瓷盞中則各自盛放着香氣濃郁的茶湯。

  衆人這才從此前那種沉醉中醒轉過來,但卻因為不知後續禮節而倍感局促,不敢上前取茶。
顧昌見狀後便先将瓷盞接過擺在案上,以竹尺撥開茶湯上方的泡沫,再向大将軍颔首緻謝,以觀、嗅、品、反、飲等一系列步驟,将茶湯飲罷之後,閉眼回味許久,才又開口說道:“一茶五味,君臣輔佐各得其序,品而三反,回甘透齒,實在大妙。

  其他衆人見狀之後,也都各自取茶啜飲,茶湯入口之後,便有一股豐富的味道陡然于唇齒之間炸開,初感辛烈、後覺濃香,一道鹹流壓住舌闆,卻又有一股壓制不住的清香透于上颚,呼吸的微弱氣流将這一股微弱清香攪動起來,之後鼻腔裡濁氣緩緩排出,整個人精神都陡然一振,而當茶湯順喉留下時,更有一股實質般的暖流直通内腹,等到再作回味,滿口卻隻剩下茶飲所特有的回甘。

  這個時代的茶飲,大不同于後世主流。
抛開口味習慣與加工技法的不同,沈哲子覺得大概還在于茶葉的品種不同,還未經過徹底的馴良改進,或者說有一種野性未馴。

  來到這個世道不久,沈哲子便嘗過當時茶飲,遠不像後世所猜測那樣不堪下咽的黑暗料理,反而覺得味道還不錯。

  如他今次宴請邺地鄉流飲茶,所用乃是蒸青研磨加工的類似抹茶茶餅,這是一種比較精良的加工方式,佐料又有姜粉、桂葉、桔梗、花椒之類,甚至包括異常珍貴的胡椒,其中姜桂桔之類是為了豐富茶品的味道,少量的胡椒則利用其揮發性将材料味道帶出,花椒則在一定程度上麻痹了味蕾,使得味道變化更富層次。

  至于經過蒸青處理的茶末,其實并不像後世炒茶那樣易于發散茶香,各種味道次第将茶香引出,茶香則作為最後的壓陣回甘餘韻,至于原本微酸、發澀的口感早已經被前味帶走。

  當然,想要做到層次豐富同時又不喧賓奪主,除了配料精準把控,還需要火候掌握,烹煮的時間都有非常嚴密的計算。

  後世的想象,本身就是建立在茶飲已經風靡天下且炒茶技藝包括茶葉種類都已經成熟的前提下。
哪怕隻是人之常情,唐朝士大夫守着紅泥小火爐隻為烹煮一鍋胡辣湯也實在有些怪異。
更何況胡椒作為發味的材料,言之價比黃金都不為過,唐時宰相元載巨貪,家中抄出胡椒八百石,成為流傳千數年的貪官梗,可見哪怕在當時,胡椒都難作為市井間的消耗品。

  當然,如今南國飲茶之風越來越盛,尋常人自然不會這麼講究。
如今南國茶貨大體也有幾個分類,像是用于對外交易的茶磚,采摘之後搓撚蒸青、闆壓結磚,烹煮之後有着非常濃厚的酸澀草味,茶香反而不甚明顯。

  炒茶其實也存在,主要是江東一些大茶園以此殺青加工,但仍然需要煮食加上姜之類的調品,雖然一定程度上有損茶香,但也足夠透味。

  至于蒸青研磨之後加工成的茶餅,哪怕是在江東和洛陽,仍然還是屬于奢侈品,不能完全流傳普及開。

  一番茶藝展示頗耗精力,沈大将軍臉上也是隐有倦色。
在場邺地鄉流們雖然對這技藝仍是多有向往,但也不敢再請求大将軍再作展示。

  不過他們也無需太過失望,大将軍雖然不再展示茶藝,但卻贈送給他們每人一部由大将軍親自執筆編撰的《茶經》。
這一部《茶經》,内容又比唐時陸羽所著《茶經》豐富得多,特别是其中關于茶道、茶藝的記載,包括一些有關茶飲的南國詩賦,俱都載錄其中。

  這些邺地鄉流,對于行台而言就是值得維持栽培的群體,他們此前社會地位或是不高,但隻要能夠緊跟行台步伐,肯定會是河北首先受惠的一批。
至于河北那些所謂的經術世家,并不在行台第一輪的接觸與拉扶序列中。

  《春秋》舊義,且由他去,坐而論道,首推《茶經》。
行台便代表着新的章法制度,犯不上再與那些河北世族讨論什麼三代得失,想要進行文化上的交彙與申辯,隻能進入行台所準備的場景中來。

  很明顯,沈大将軍所主持的這一場茶局,給邺地鄉流們帶來了極大的沖擊,無論是當中所蘊含的文化意蘊,還是單純這種精益求精的飲食風格,對他們而言都是完全陌生而又極度向往的。
特别沈大将軍那精妙茶藝、巧施烹飲的形象,在觀者心目中更成為風雅卓然的巅峰畫面,往後餘生每每思及,都如當日那一盞茶回甘悠久。

  不過沈大将軍倒是無暇關注這些人之後苦練茶藝的事迹,在安排好顧昌入治事宜之後,便在勝武軍拱衛下徑直向北。

  東武城沈牧接連傳來信報,迹象種種表明羯國信都多有不穩,原本預定于開春之後繼續進行的北伐戰事,将要大大提前。
而這一戰,沈大将軍則不願再給羯國留下繼續向北流竄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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