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艾加入淮南都督府,算起來已有數月之久,而且剛剛加入都督府内,便擔任主簿這樣一個雖然位卑但卻權重的職位,負責掌管整理都督府内軍政文書,是絕對心腹的待遇。
但加入都督府這麼長時間,其人隻是謹守本職,一直沒有發出什麼引人關注的言論看法,久而久之,都督府一衆屬官們對于這個所謂涼州賢士漸漸有所忽略。
但沈哲子卻是知道謝艾有着怎樣的禀賦,而且也看得出其人盡責之餘也在努力通過這些往來文書加深對淮南都督府的了解。
對于謝艾這種态度和作法,他是比較滿意的,随着淮南日漸顯重,前來投靠都督府的人也越來越多,不乏以賢士自居者,每每豪言引人關注,頗有嘩衆取寵之嫌。
然而謝艾乃是沈哲子親自招攬入府,本身還能保持這種不驕不躁的态度,不以狂言彰顯其能,實在難得。
所以對于謝艾的首次進策,沈哲子也是分外關注,尤其這一進策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所以他是真的想聽一聽謝艾力據為何。
“王師厚積數載,天南已成豐邑,北伐以來少有匹敵。
此誠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皆迎刃而解。
郭侯威懾成臯,蕭郎俯拾酸棗,概如是也!
上兵取勢,正宜雄發勇振,不宜自守自遏。
”
眼見都督望向自己,謝艾也是略有慌亂,畢竟這是他第一次發言進策,所以難免會有忐忑。
講完這一句話後,眼見都督目露嘉許,謝艾才略有淡定,繼續說道:“壯士可用,此為其一。
王師銳進,勢不可遏,決勝以速,攻其不備,此為其二。
”
聽到了這裡,席中頓時有人舉手表示不同意,乃是淮南老将喬球:“謝主簿所言王師軍壯,這一點倒無可疑,王師北進旬月之間便飲馬于河,誠是壯舉。
但若說決勝以速,攻其不備,這就略顯自欺罷?
王師北進以來,南北已經俱為所動,如今又連克河北石賊數城,怎麼可能再取勝于不備?
”
聽到喬球質疑,謝艾頓了一頓,然後望向沈哲子,見都督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然後才又說道:“喬将軍所言确是常理,王師大舉北上,賊衆豈有不知之理,但觀其跨河所置,言之不備也無過錯……”
沈哲子聽到這裡,心内已經忍不住暗有稱許。
此前無論是他自己,還是與諸将指定今次整體的作戰計劃的時候,其實都犯了一個不大的錯,那就是過分将石堪代入自己的立場。
在他們看來,石堪是必然謀求南來,而且形勢應該極為緊迫。
所以他們一直以來所做的準備,都是集結重兵于河南,而後與石堪展開大戰,甚至在抵達黃河之前就有可能爆發大戰。
然而石堪或許對形勢認知沒有那麼清晰,或許所轄部衆掣肘太多,在河南所布置的兵力真的是微乎其微,而且就連這些兵力,隻怕都是各部将領們私自派遣,首先在地域上達不到守望相助的防守需求,太過分散,其次在兵力上似乎也不是在将淮南軍當作對手。
這一點,督戰扈亭的胡潤最有發言權,在沈哲子示意下,将此戰過程始末詳細講述一遍。
從其描述中可知扈亭這一部敵軍,無論是在軍備武裝上,還是在資用準備上,都不符合長期據守的标準。
換言之他們應該根本沒有意識到淮南軍會在這個時間段發動進攻,否則那就太過自大了。
雖然淮南軍到達的僅僅隻是前路萬數人馬,但如此粗疏的備戰情況也真是找死。
這樣一個事實,分析出來其實并不困難,或許此前他們還不相信,但眼下已經兵臨河南,所面對仍是這樣的對手,可見事實确是如此,石堪真的沒有将淮南軍當作需要嚴陣以待的對手,或者最起碼在這一個時間段沒有。
或許其人對淮南軍有重視,但這一份重視并沒有落實在具體的軍事行動上。
對于這樣一個分析所得,淮南衆将俱都有些無法接受,因為事到如今,淮南軍的作戰目标已經極為清晰,數萬人馬北上就是為了要與石堪惡戰于黃河,但對方似乎還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竟是一副不設防的姿态。
他們自然不相信石堪會是這種識見不明的庸類,要知道石堪有今時今日的名位絕非僥幸,那也是真刀真槍拼殺出來的,即便沒有北上繼承石勒部分遺産的際遇,早年在淮北也是将整個徐州死死壓制住。
“會不會是其人示敵以虛,誘人深入?
”
喬球繼續發問道,畢竟淮南對于邺城的情況掌握也不太清晰,極有可能石堪故意在河南擺出不設防的姿态,而在河北陳設重兵,等待淮南軍自投羅網或者半渡而攻。
畢竟在地理上而言,黃河地近邺城,乃是石堪的主場,以逸待勞,占據着絕對的優勢,做出怎樣的布置都不為奇。
沈哲子聽到這個問題,也饒有興緻望向謝艾,這其實也是他遲疑難決的原因之一。
畢竟以淮南軍當下實力,以及春末以來的大舉動作,任是何人都不能如此忽視。
就連更往北的石虎都有所洞見,主動将軍力往河北收縮。
石堪身處首當其沖之地,若真視而不見,那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若石堪非是不覺,而是不能,是否有此可能?
”
謝艾講到這裡,已是眸光閃閃:“向年都督力挫季龍,恰逢世龍新喪,羯部崩塌,石堪雖為世龍養子,終究遠于承嗣之外。
其人舊立淮北,絕非河北籌算之主……”
謝艾分析良多,但核心隻有一點,那就是邺城目下形勢,已經接近失控邊緣。
石堪雖然是石勒的養子,但本身不具法統優勢,兼之河北又不是他根基所在,或許已經喪失或者說部分喪失邺城的主導權,因此在河南才會出現如此讓人猜度不透的局面。
沈哲子聽到這裡,已經忍不住從席中立起,轉身面向大帳中所懸挂的一份河北地圖。
這一份地圖,并非出自淮南,而是早年河北之衆勸進元帝所進獻的圖籍其中一幅,距今已經接近二十年的曆史,實際上參考意義已經不大,但卻是如今淮南甚至是整個江東所保存最詳實的河北地圖。
此前淮南在進行互市商貿的時候,其實也在用心搜集關于河北的諸多情況,但指望通過那些蝸居一地的鄉宗獲取到準确的河北資訊,就算那些人敢說,也要沈哲子敢信。
而且憑着那些片面信息,很難拼湊成一張完整的圖籍。
要知道江東朝廷已經二十多年絕迹于河北,哪怕是祖逖北伐之勢最強盛的時候,也不能突破黃河一線。
沈哲子包括淮南都督府如今所知河北形勢,最确鑿可信便是錢鳳早前在河北活動所得一些訊息,所以越過黃河之後,整片河北之地對于淮南軍而言,就是一片戰争迷霧。
幾年前石虎率衆南下,在這方面吃了不小的虧,就是因為根本不了解在那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沈哲子在淮南強勢崛起,對淮南的情況判斷失誤。
現在面對這一困擾的是淮南軍,需要做出抉擇的也是淮南軍。
謝艾的判斷,大半符合沈哲子所想,他也覺得石堪最起碼喪失了一部分對于邺城的掌控,否則不可能在河南全無布置。
石堪如今的處境近似于日後的冉闵,但較之冉闵要更惡劣得多。
最起碼冉闵一直是石虎麾下頗受重用的将領,而且石虎的暴政已經令民族矛盾激化到一觸即發的程度,而且在石虎在位期間對于羯族本身的軍事組織包括河北晉人門戶是持一種打壓态度,他主要倚重的是苻洪和姚弋仲這些關中武裝力量,在打壓鮮卑慕容氏的時候,又無可避免将河北乞活軍給扶植起來。
所以冉闵在反噬羯胡的時候,一方面倚重于李農的乞活軍,一方面通過民族矛盾,能夠短期之内獲得河北的主導權。
當然這也是因為當時氐、羌武裝力量急于返回關中,并沒有加入到羯國權力鬥争中來。
石堪能夠擁有如今的權勢地位,本身已經是因緣際會,而且其本人的軍事能力以及個人威望,又遠遠弱于後來的冉闵。
作為一個從淮北内調到羯國核心之地的将領,本身就根基淺薄,所以謝艾這個判斷,是完全有可能成立的。
甚至包括沈哲子自己,其實也早已經有了這方面的猜測。
最明顯的證據就是,首先石堪并沒有在河南陳設重兵以防備淮南軍包括徐州軍的進攻,這極有可能是因為他的部下有相當一部分是反對回歸河南的。
其次酸棗之衆在得知扈亭被襲擊之後,非但沒有前來救援,反而主動放棄酸棗,更說明這些河南之衆本身并沒有一個統一部署,而且極有可能彼此已有積怨存在,以至于酸棗的羯胡軍隊以自保為主,見死不救。
如果這一假設成立,那麼在黃河北岸,石堪也極有可能根本沒有置備足夠兵力,黃河南岸的虛弱根本就是他力有不及,而不是所謂的誘敵之計。
如此一來,淮南軍如果出現在河北,極有可能引發莫大的變數,甚至于引發石堪軍隊的崩潰。
當然這是最理想的猜測,可以想象,但不可以此作為目标。
原本這隻是沈哲子一個人的猜測,而且他自己也不能肯定,因此心内分外糾結。
可是現在聽到謝艾與自己判斷頗有相近,心内自然不乏振奮。
其實要證明這一猜測是否正确也很簡單,那就是投放一部分人馬過河試探。
但假使這一猜測有誤,這一部分人馬将會正入彀中,十死無生!
旁人尚在消化謝艾這一判斷所蘊含的信息,沈哲子已經有了決定,他轉過頭來望向謝艾,沉聲道:“若我派遣主簿過河,是否敢行?
依你所見又該投入多少兵力,方可打開局面?
”
謝艾聽到這話,雙肩蓦地一震,他能做出這一判斷,自然也能想象到一旦判斷失誤過河之後将會面對怎樣兇險的局面。
但他之所以震驚,還不是因為引火燒身,而是因為都督似乎也認可他這一猜測。
他已經熟悉淮南都督府構架如何,軍政乃是兩個獨立或者說政事從屬于軍事的系統,他所擔任的主簿看似乃是心腹之選,但其實根本不能涉入到軍事中。
可是由于所見相同,都督似乎要給他開出一道特例途徑。
“若得勝武軍三千卒衆,末将願渡河複土,浴皿河北,死戰無退!
”
謝艾自知這樣的機會實在難得,同時也對自己的判斷充滿信心,心知一旦抓住這個機會,他才會成為都督真正的心腹之選,因此站起身來,肅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