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巷裡,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站在街口向内裡觀望,首先見到的自然是琅琊王氏那巍峨壯觀的牌樓恒門,原本那裡應是車馬雲集之地,隻是眼下諸多往來公卿車駕俱都不見,取而代之是層疊陳列的甲士。
與之毫不遜色乃至于猶有過之的則是街道更往裡的丹陽長公主府,公主府門庭雖然不及王氏宏大,但所陳列的甲士卻隻多不少,甚至就連高牆内都搭建起了箭樓,不乏被甲兵士上上下下。
這兩家府邸都是庭門緊閉,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讓人遠遠看到便覺不寒而栗,不敢在左近久作逗留,哪怕是迫不得已必須要經過,也都是硬着頭皮匆匆而過,唯恐被那劍拔弩張的氣氛給波及到。
都内絕大多數人最初對此都是不明所以,而消息也隻是在小圈子裡流傳,次第向外傳播。
到了第二天,整個建康城幾乎都傳播開了這個消息。
隻是各人所處圈層不同,所得知的消息也都多寡不一。
雖然消息已經流傳開,但卻罕見的沒有人在外大肆談論。
大概是這件事情所蘊含的信息量太大,讓人不敢輕論。
每一個聽聞此事的人,都在四方打探,盡可能多的了解更多内情。
但往往各執一詞,莫衷一是。
眼下在外流傳最廣的版本,一是沈氏不忿王彬南下會稽制衡他家,因而沈氏驸馬使人在都中陷殺王彬之子。
二是琅琊王氏鄉土自專,乃至于嫡系子弟親自上陣欺淩鄉人,結果遭到鄉人猛烈反撲,繼而死在了鄉裡。
沈哲子雖然身居家内,但卻并沒有放棄對外界訊息的收集,當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版本擺在他案頭上時,他也忍不住苦笑一聲。
沈哲子得訊之後,隻是通知了親近人家,以給他争取應變時間,卻并沒有讓人去擴散消息。
他相信王導那裡肯定也是如此,在沒有試探到更多反饋的時候,絕不會輕易将更多内情披露于外。
可是眼下擺在沈哲子案頭的這兩個說法,卻是在傳播中越滾越大,各種添油加醋之說,已經傳的有鼻子有眼。
譬如沈哲子如何挑選死士,乃至于吩咐人何時出動;又或者王氏如何勒索鄉人,甚至于***女。
雖然隻是各種穿鑿附會的流言,但由此可以看出,局面将要失控!
王興之一人之死,并不僅僅隻是王家死了一個子弟而已,涉事的兩家,琅琊王氏自不待言,吳興沈氏如今在時局中也是有着深刻的影響力。
因為兩家各自所具有的濃烈政治屬性和派系,再簡單的事情都免不了要被人或有意、或無意的過分解讀。
對沈哲子而言,王興之的死真的是一個意外事件,而他的處理方式也迥異于以往,并不借此釀生什麼更大的變數。
他的反應看似激烈,但其實一直都是保守的,隻是在增強自保的能力,并沒有釋放什麼進攻的信号。
這看似不符合沈哲子唯恐天下不亂的舊日作風,但其實原因很簡單,他家上岸了,局面穩定更有利于他家利益所在。
别的不說,如果一旦大亂起來,原本大量吳中鄉人在建康投入的人力物力,都有可能付予流水。
王興之的死,對他而言弊大于利,這是他沒有預料到的意外。
尤其這一件突發狀況,他根本就攫取不到什麼好處,所以他是希望能夠息事甯人。
即便這件事當中可以挖掘出雷氏這個胡兒之家借助王氏的撐腰,在鄉裡橫行霸道,魚肉鄉人,繼而将讨奴熱潮所激發出的怒火傾注到琅琊王氏身上。
但有一點需要警惕,這一股情緒浪潮哪怕再暴烈,沈哲子控制不了。
哪怕是就此将王氏連根拔除,沈哲子也沒有做好準備去侵占王家所有失土。
而且這種情緒并不理智,完全不會考慮後果,會無底線的擴大打擊面。
沈哲子即便是能夠将之導為己用,最好的結果無非是掃除王氏之後,不恤國力的悍然發動北伐,一次次徒勞無功的往江北去填人命。
一旦他步伐稍有緩慢,那麼就會被那些狂熱的人毫不憐惜的給抛棄掉,自己都被自己所掀起的浪潮所吞噬。
這種預見,并不是沈哲子在自己吓自己。
人類曆史上,無論是文明還是野蠻時期,一旦民衆陷入完全的狂熱,這種情況就會發生。
當然這種情況也并非全都是壞事,掃蕩一切舊秩序,廢土重建。
可問題是,北地如今已經是石勒統治的後期,已經建起了基本的秩序,江東并無勝算。
而且即便是掃滅了羯胡,盤踞關中的氐、羌,遼地南窺的鮮卑,都足以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強弩之末,矢不能穿魯缟。
這個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敵人,越瘋狂,敗亡越快!
這是沈哲子不希望出現的局面,他集中京畿左近的力量,除了警告王導之外,也是在提防這種情況發生。
他不希望自己點起的火苗,不合時宜的燃燒起來,那樣焚燒的隻能是自己。
所以,雖然眼下已經擺出了劍拔弩張的姿态,但沈哲子一直在勒令所部不得妄動,不想局面失去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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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府内亦有高閣,雖然不足媲美秦淮河畔的沈園摘星樓,但足以俯瞰整個烏衣巷。
王導眼下正徘徊在高閣上,視線遙望不遠處戒備森嚴的公主府,眉目間滿是愁容。
得悉琅琊王正居沈氏為客,王導即刻便使人入建平園于皇太後面前諷議,宗王尤其是琅琊王這種君王嫡親,不宜久居大臣之家。
可是皇太後的反應卻很讓他驚詫,拒不見人,但卻使人傳話琅琊王隻是訪親,告誡來人不要過分解讀。
皇太後這反應太奇怪,維護沈氏的态度昭然若揭,這讓王導有些猝不及防。
但他來不及深思更多,便要面對随之而來的麻煩。
清晨時分,相好人家陸續登門,包括昨日約見的諸葛恢和蔡谟,這些人倍斥沈氏無恥,一觸再觸王氏尊嚴,根本不将他們青徐人家放在眼裡,簡直不能忍受!
這些人幾乎是衆口一詞的表态支持王導,希望王導能借這個機會,予沈家這個吳中貉子們以迎頭痛擊!
王導嘴上雖然在應付着這些人的寒暄,心内卻是苦笑不已。
這種情況,他早在得悉沈氏牽涉到王興之死這件事,便已經洞悉到。
正因如此,他是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以此而團結鄉人,以哀兵之勢直接攔腰斬斷沈氏吳中門戶上升的勢頭。
至于王興之怎麼死的,内情并不重要,因其一死而将局勢扳回到正常的軌道,也算是死得其所。
但是由于消息的滞後,加上錯估了苑中皇太後的态度,王導處境便陡然變得尴尬起來。
他清晨時,甚至已經讓人備好了車馬,一待得到皇太後表達對沈氏不滿的诏書,即刻遣人前往荊州和徐州報信,告知他們沈氏挾持琅琊王。
可是現在,因為沒有皇太後的表态,這大招徹底無用。
不能迫使沈氏交出琅琊王,而且沒有完全封鎖建康城,他根本就阻止不了沈哲子,對方可以随時攜帶琅琊王歸鄉,甚至于幹脆就在都中與他長久對峙!
鄉人的情緒已經調動起來了,王導這裡卻突然投鼠忌器、後繼乏力,這讓他倍感焦灼。
午間他還以帝師身份,想要前往建平園仔細探清楚皇太後的态度,但是賓客接連登門,實在無暇抽身。
更稍晚的時候,皇帝派人送來悼帖,乃是溫峤親自登門送來,叮囑他安心處理家事,不必急于歸台。
趁着鄉人離開一部分,王導馬上抽身出來,以哀傷心痛為理由避不見客,不想再應付鄉人的窮迫。
他又何嘗不知,鄉人們這麼踴躍哪裡是為了他家子弟之死,不過是想要借他家肅清沈氏乃至于吳人群體在都中的勢位和影響力,各自分食。
可是最好的時機已經不再,王導這裡因為沒有占住都南,繼而讓趙胤封鎖青溪,占住了谯王空出的覆舟山,但此舉也僅僅隻能略作震懾,吓唬住一些膽小的吳人而已。
望着對面門庭緊閉的公主府,王導嘴角泛起弄弄苦笑。
以往能将他逼到這一步的人,都是類似刁協那種皇帝大力扶植的重臣,又或庾亮這種盛譽車載的帝舅,可是沒想到,今次居然被一個晚輩逼迫得舉棋不定,進退兩難。
其實王導心裡,此時也滋生出對沈哲子的怨氣,他家死了一個嫡系的子弟,于情于理,登門來問候一聲也是應該的吧?
可是這小子平日恭謹有加,一遇到事,即刻翻臉,彼此甚至都不通信,實在是豈有此理!
當然,王導也很清楚,沈哲子一旦登門,則不得不面對一個付出代價多少的問題。
這小子太無恥,居然如此強硬,完全就是一副絲縷不予的架勢。
如此一來,王導哪怕不為家怨,單單考慮鄉人的感受,也絕不能有退縮!
他現在就是希望琅琊王能夠趕緊離開沈家是非地,然後将沈哲子強招來,商談一個善後之法。
當然除了都中之外,王導也分别給王舒和王彬去信,王舒那裡講述的要詳細些。
早先王彬入會稽,沈充直接兵陳江州之外以作震懾,眼下王舒可反其道而行,倒要看看沈充敢不敢真的自立東南!
而王彬那裡,他本就羞于啟齒,也沒有講述更多細節,隻是簡單通知。
就連王彬該不該歸都,他都沒有多說。
但其實他心裡是希望王彬能夠留在會稽,配合王舒,以此撕開沈充對會稽的掌控。
而王彬若一旦歸都,則有可能與鄉人勾連,将矛盾激化,做出不理智的舉動。
在樓上枯立片刻,王導頹然下樓,吩咐家人們開始準備治喪,一應對照他長子王悅的規制來準備。
除了對王彬表達自己歉意以外,也希望能将場面做的更大一些,示人以哀。
隻是想不到,原本蝸居吳中一鄉的吳中門戶,如今居然成長到迫得他家要自晦自哀,才能搶到一點政治先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