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亭位于卷縣之北,春秋時期諸侯屢次會盟于此,每一次會盟便意味着紛擾戰事将會告一段落,因此在那一段古時此處乃是中原之地為數不多象征着和平的地點。
不過今時非古時,扈亭再次變得喧嘩起來,卻是一場新的戰争的開端。
此時的戰場,位于河灣小洲與河岸一座面積不大的土丘之間。
土丘上原本還有幾座守軍營壘,但經過将近兩天的奮戰,那幾座營壘早已經被淮南軍攻克拔除,如今作為淮南軍前線督戰所在地。
至于戰場,則已經推進到了河灣小洲與陸地勾連的一條寬在兩丈左右的土石道路上。
莫仲作為淮南軍前鋒督戰将領,并沒有待在土丘上督戰調度,而是親自登上那一道連接小洲的土梁道路。
他如今早已經不是尋常士伍,但每每臨戰仍然習慣沖鋒陷陣,親自帶領兵衆向前厮殺。
像是此前攻打土丘上的營壘,便勇拔先登之功,如今又擔負起向河中小洲進攻的重任,這也是将主胡潤在關照他,希望他能一竟全功。
此時位于莫仲前方丈餘外,聳立着一座丈餘高的土石垛牆,完全堵住了這一條本就不寬的道路。
若是尋常時節,這樣一道垛牆一沖可過,可是如此狹窄的空間裡,陣型本就不易鋪開,垛牆對面又排列着數百敵軍,槍聳如林,即便有悍不畏死的兵衆攀上土牆,下一刻也會被毫無懸念的洞穿身軀。
淮南軍已經組織了數次沖鋒,但卻無一例外都被打退,敵人雖然已經被圍困死地,但是因為求生欲所爆發出的戰鬥力卻是成倍激增,哪怕莫仲親自率衆沖鋒,最終還是被那密集的槍鋒刺退回來。
在這方寸之地的戰線上,淮南軍已經付出近百條性命,但此處仍是無望攻破。
除了陸地上的沖鋒,淮南軍也組織起幾次側翼水路進攻,但敵人卻将兩側拒栅排出數丈之外,無論泅渡還是舟筏都難以靠近,兩側水面上漂浮着許多燃燒近半的竹枝木幹,同時還有一些屍首。
“擇身高力健五十人,與我再沖幾次!
”
眼望着那垛牆後垂挂着皿漿的槍矛,莫仲恨恨言道,同時讓親兵幫他整理縛緊此前沖鋒被挑開的戰甲,準備再沖一次。
他相信隻要能夠沖過土牆立住腳跟,随着後續淮南軍源源不斷沖過垛牆,前路上敵人必會敗退!
要知道此前淮南軍乃是一路呈碾壓之勢,接連攻破敵軍岸上據點,才将這些殘衆逼到退無可退的絕境。
眼下頑抗一時,不過是憑着短時間内的求生欲在支撐着,勢不能久。
隻要能夠突破這一道防線,憑着小洲上不足兩千的敗卒,已經很難再組織起另一輪的阻擊。
更何況此時淮南軍舟船還在河面上遊走,試圖搶登小洲,對方也難心無旁骛防守于此。
“不要拖延,速速束甲!
”
眼見身畔兵衆們不乏遲疑之色,莫仲心内更怒,再次大吼一聲道。
兵衆們雖然有些為難,但卻不敢怠慢軍令,其中臂長力健者已經低頭整理身上的甲衣,準備跟随主将再沖一次。
他們各自心内也都清楚,這一沖最起碼有過半人是要命喪于此,哪怕淮南軍甲胄防護力極強,即便不死也難免要落下殘疾。
但眼下若退縮,後果是要比戰死此處嚴重得多。
而且倘若僥幸不死,再收先登之功,那麼他們各自際遇将會發生翻天覆地變化,在軍則有可能被拔舉為兵長,歸鄉則有可能主持鄉練屯墾。
即便這些都指望不上,單單所積十數甲功,便足以羨煞旁人。
入得陣上,便是以性命博取前程,身在軍中又哪有安穩可求。
逢戰怯弱,不敢前進,戰場上随便一根流矢就能奪人性命。
即便是沒有戰傷,難免勞損,一場風寒也能要了人命。
與其在軍衆活得戰戰兢兢,随時面對莫測災禍,不如趕在自己還有機會搏命的時候奮力一戰,無論生死勝負,沈都督絕對不會虧待了大家。
兵卒們大半倒是想得沒有這麼詳盡清楚,但軍中常有老卒為他們分析,更何況他們行伍之中便有莫幢主這樣一個鮮明的例子,足以激發人奮戰之心。
數息之後,準備再次發動沖鋒的五十軍卒已經組織完畢,其中有年老或獨子者都被什長逐出。
其中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卒分外不滿,掙紮着不肯退出,被什長擡起戰刀用刀背抽往後陣:“不開眼的老鬼,想要憑這一命換一份安家财貨?
滾去後陣!
”
行伍之中素少文雅,兼之如今又是身在戰鬥前線,老卒被辱罵道破用心之後,也不覺羞惱,隻是不乏遺憾的歎息一聲,更往後方退了幾步。
他們這一幢人馬,屢得先登之功,擇取标準本就嚴苛。
這老卒無論年齡還是體力都已經漸漸跟不上,像他這樣的情況,極有可能會被剔除出第一線的作戰部隊,轉向屯田與辎重方向安置,如此一來雖然戰死的風險有所降低,但能得甲功的機會也更少。
可是今次作戰之前,都督府又有行令,此戰之後甲功不隻可以寄食,還可以因功授田,但隻局限在一線的幾個作戰隊伍當中,二線的屯田士伍則不在此列。
在這樣的情況下,老卒自然不願被踢出勝武軍,一旦被踢出之後,憑他這個年紀已經很難再次被選入其他強軍。
但這并不是由他決定的,此令一出,不獨幾個督将麾下直統人馬為之沸騰,就連那些屯田兵們一個個也是争紅了眼,竭力博取表現以求能夠被選入那幾支強軍。
雖然甲功寄食這些年在淮南執行的也算不錯,但終究不如實實在在的田畝來得踏實,那可是能夠用來世代相傳的家業啊!
在這樣的形勢下,淮南軍上下俱求奮進,老卒就算還想留在勝武軍也很難再做到。
所以這一次他是真的打算舍命為後代子孫博取一個機會,至于什長雖然罵的兇狠,但大概也是不忍見他上前送命吧。
此刻旁人無暇理會那老卒的糾結,待到中鋒士卒們整理完畢後,很快兩翼便沖出其他兵衆頂盾俯沖向前,冒着對面箭塔射來的箭矢,很快便在牆的側面搭起一道斜坡盾牆,以供沖鋒者踩踏沖上牆頭。
莫仲擡手正了正兜鍪,繼而便握起那厚重的長柄斬馬刀,回首望了望列陣等待沖鋒的兵卒們,有心開口振奮一下士氣,但又不知該說什麼,末了隻是暴喝道:“殺賊!
”
“殺賊!
”
兵衆們回應一聲,手中戰刀握得更進,全身俱都繃起,隻待舍命沖向垛牆對面。
正在這時候,後陣土丘上突然響起了收兵的鼓号聲,聽到這鼓号,莫仲頓時皺起了眉頭,至于其他等待沖鋒的兵衆們,這會兒也都僵在原地,側耳傾聽,繼而望向前方的莫仲,臉上則流露出半是失望半是竊喜的糾結神情。
莫仲這會兒心内也是糾結得很,他隐隐猜測到對面敵人應該已是強弩之末,畢竟雖然戰場被局限在這一線之内,但淮南軍進攻尚可輪換作戰,但對方卻沒有這樣充足的兵力,雖然連番打退淮南軍進攻,但無論戰鬥力還是所準備的軍需物用這會兒應該都已經要消耗殆盡,很有可能這一次的沖鋒就能打退敵人。
但如果判斷錯了呢?
此刻退兵鼓号已經響起,或許中軍将要做出什麼調整,他如果再繼續發動進攻,違抗軍令且不說,若是這一輪進攻仍是徒勞,他和他的部衆肯定都要遭受軍法懲處,而且就算今次沖鋒成功,其餘參戰各部在退兵軍令已經下達情況下,能否及時作出反應配合趁機擴大戰果?
以往莫仲是不必糾結這些問題,隻要将主下令便身先士卒的前沖殺敵即可,可是現在他卻有幾分糾結,緩緩轉身退回隊伍中,沉聲道:“爾等可甘心?
敵勢已經衰竭,或可一沖而下,眼下若退,我部多勞損,稍後再攻未必能上……”
衆人聽到這話,一時間呼吸聲都變得粗濁起來,此前那被斥退的老卒則瞪大眼,行上前來低吼道:“以命搏功,無有畏懼!
”
“好,好得很!
”
莫仲聞言後低笑一聲,繼而轉過身來再次振臂一吼,咆哮着向盾牆沖去,與此同時,其他兵衆們見狀下意識持刀跟上,尤其那老卒顯得最為亢奮:“殺……”
幾十名淮南軍士卒猛虎一般沖上牆頭繼而揮刀劈下,牆後那聳立的槍林頓時顯出幾分混亂。
他們與淮南軍對戰已經将近兩個晝夜,對于淮南軍的鼓号也是頗為熟悉,原本聽到退兵鼓号後下意識送了一口氣,久疲之後難免懈怠,因而槍陣變得松散起來,此時再遇驟然襲擊,反應難免不及時。
雖然這些兵卒們此時也是下意識挺槍迎上,十數名牆頭躍下的淮南軍兵卒瞬間被長槍貫穿,但也有許多人半空劈砍借力,順勢成功落地,繼而揮刀橫劈,身前半徑霎時間一空!
莫仲落地不巧,肋間被兩槍挑起,身軀滞空片刻,單就在這瞬間之内,已經另有數杆長槍向他身上不同位置猛刺而來。
哪怕淮南軍甲胄精良,但在這樣的情況下也難防護周全,眼見将要不測,另一方向那老卒落地後直接揮刀劈向槍杆,但其人終究力衰,隻是劈斷兩根槍杆,刀勢已經後力不繼而被崩飛,其人也被蜂擁沖上的敵人們踐踏在地。
眼見數槍紮向自己,老卒心内并無恐懼,反倒有幾分求仁得仁的豁達,口中大笑道:“來生還……”
話音突然被打斷,老卒隻覺得後頸一緊,繼而不由自主的被提起來。
刺向要害的兩槍被斬斷,另有兩槍則直接紮在莫仲兇腹之間甲片上,鏖戰良久,敵人也無勇力,這兩槍雖然震得莫仲兇氣翻騰,但卻不足為害,身軀在半空一擰踏上實地,繼而手中刀鋒一轉已經如旋風一般砍出一片空隙,探手抓起救他性命的老卒無暇去看,隻是低吼道:“還能戰否?
”
“能、能……”
陡然死裡還生,老卒一時間反應不能,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幢主早已經前沖丈餘,與敵軍厮殺在了一起。
與此同時,牆頭上不斷有同袍翻牆而過,很快便将戰線往前推進數丈。
這會兒老卒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彎腰撿起袍澤跌落的戰刀,卻蓦地發現此前喝退自己的什長肋腹被一槍洞穿,早已經倒斃于此,唯有雙目仍然圓睜。
“殺、殺賊……殺賊!
”
錯愕片刻後,老卒腦海中一片空白,持着浸皿戰刀發足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