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的建康城,混亂無處不在,内至台苑,外及郊野,到處都有恐懼之衆,悲戚之聲。
各個城門口也都爆發出規模不等的混亂,那是想要出城逃命的民衆們與負責宵禁的宿衛發生沖突。
當然這種民亂整體上還在可控的範圍之内,因為如今的建康城早已經不是蘇峻作亂時那種雜亂布局,街坊井然有序,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利于局勢的控制。
而且長達數年的承平時光,使得多數都内民衆略得薄蓄,這會兒心内還存萬一之想,緊閉門戶而自守,或在坊中名望人家的組織下各自據坊而守。
所以建康城雖然沒有陷落之危險,但從夜中到天明這幾個時辰裡,有過半的坊區治安都被坊民自發的接管。
宿衛兵衆們由于沒有得到準确指令,對于奮起驅逐他們的坊民也都不敢痛下殺手,紛紛被驅逐而出,聚集在大桁并秦淮河周邊幾個街坊之間。
都内這種混亂的局面,誠然令台輔并一衆宿衛将領們焦灼不已,但卻給庾翼鞏固戰果提供了機會。
在天亮之前,他算是徹底控制住了都南的沈氏别業。
在這過程中雖然也有幾股宿衛兵衆沖入都南,但因為缺乏明确的指令和有序的調度,根本沒有能夠組織起什麼像樣的攻勢。
而且居然被庾翼反攻一程,與尋找庾冰不得的桓溫裡應外合,搶奪控制了都南與建康城牆之間的兩處側門,算是初步掌握了入都的通道。
當然庾翼是不可能貿然入都的,因為沈充遇襲這一變故,他不得不提前發動,搶占都南這個對他而言極為重要的補給地,所以當下手中的力量還是嚴重不足,一旦深入都内,在那井然有秩序的街坊之間,這區區兩千餘衆實在翻不起什麼太大浪花。
黎明時分,此前已被台輔們控制住的庾冰在百名宿衛士卒的保護下來到都南,兄弟兩人在沈家别業中彙合,各自露出欣慰笑容。
“琅琊民亂之後,畿内已是蒸騰。
諸葛退駐石頭,褚氏自守大桁,我本甲從入拱,但苑诏發出後,便被台内執出。
皇太後陛下對此也多有不滿,因是稚恭你雖然搶發一程,皇太後那裡不會因此懷怨。
”
講到這裡,庾冰又歎息道:“宿衛已被各家分執,且因沈氏逃遁、王氏弄亂而各自割劃,傍晚之後石頭城多有虛乏,一直等到夜中都南亂起,護軍才又調集陵衛緊急充實。
這段時間裡,若是稚恭你直撲石頭城,也極有可能一攻而下,如此我家便算是深植畿内了。
”
都南雖然也是物貨集中所在,但是戰略位置相對而言便沒有太高,否則中樞也不可能任由吳人在這裡長久的經營壯大。
而石頭城作為建康城最重要的衛城,在重修之後戰略位置又得到了更大的加強,而且此前台内為了防備江北,在這裡也集聚了大量的資械物用。
如果庾翼能夠抓住那個空檔期一戰攻下,收獲無疑更大,要比眼下身在都南更從容許多。
聽到兄長這麼說,庾翼也是不乏遺憾,但很快便将這一點失望抛開:“此事誠是失察,但這麼短的時間内,我部也難詳知都内部署,與其犯險強攻石頭,不如退求其次拿下都南,錯失戰機在所難免。
都南雖然不乏吳衆部曲,但沈士居遁逃于外,各處門戶自守,自然一戰可定。
”
庾冰聞言後便也長歎一聲:“可惜此前籌措,前兆多為各方所悉,使我于都内也為人監視,内外消息難通……”
“凡有所謀,必有取舍。
若非各方凜然自警,眼下或許我還被強阻于曆陽方寸,又哪能長驅入于都下。
”
庾翼對此也是看得開,繼而便又皺眉道:“阿兄可知沈士居遇襲詳情如何?
是不是琅琊動手又或其他?
若非這一異變,我也不至于強入畿内,能夠更加從容集衆,将他深困于此。
”
沈充這個人能不能控制住,在計劃中說重要也重要,說不重要也不重要。
言其重要那是因為若是其人被控制之後,江北沈維周在做出謀斷反應後将會多一層顧慮,等閑不敢徹底撕破臉,否則那就是真的無君無父之徒。
所以能控制住沈充,無疑能夠更加強一層保障,使得局面不至于真正陷入各方群鬥之中。
毫無疑問一旦發生那種情況,最終獲勝者必然會是沈維周。
他們這些人陰謀詭計再多,在江北實實在在的強勢面前,那都是跳梁小醜的角色。
當然就算控制不住,對事态的影響其實也不大,譬如台内在第一時間将庾冰送出,便意味着不想再這麼鬧下去,要求取一個折中共忍。
但沈充的下落不明,或是已經被其中某一方控制起來,便意味着一個巨大的隐患變數,不知會在哪一刻爆發出來。
庾冰聽到這話後,臉色便微微一變,開口問道:“難道不是曆陽出手?
”
“我強襲他作甚……”
庾翼先是順口回答,隻是少頃之後便神色陡變,望着庾冰疾聲道:“誰人為此險度?
”
“台内不乏人作此猜測,畢竟曆陽之衆來勢太迅,因是不乏人猜測你早已陰遣部衆秘伏畿外,攻襲之後即刻奪其家業……”
聽到庾冰這麼說,庾翼又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越發意識到時局中聰明人實在不乏,他這裡雖然發之猝然,但旁人未必就流于一味的被動應對。
做出這種猜測的人,其實不必有确鑿證據,甚至他們自己都未必信,但隻要嫌疑冠在庾翼頭上,就會讓他陷入極大的被動。
這意味着沈維周一旦南來,最大目标必然會是他,而且此刻身在都下的吳人鄉衆,必然也要将莫大怨望傾瀉于他一人之上。
庾冰眼見庾翼臉色變幻不定,很快便也意識到這當中包藏的禍心,他又歎息道:“事已至此,多思無益。
其實台輔内論,也都覺得此必老貉自作戲法脫身遁逃,人或以此構陷于我,但我家又非無口之人,難道不能言指其餘?
況且若真抨擊過甚,皇太後陛下也不能坐視不理。
”
庾冰這番分析也必有其道理,雖然如今的皇太後早已經不再是蘇祖之亂前那樣外事全仰母家,但關鍵時刻也不能眼看着母家陷入絕境。
庾家兄弟敢于孤力博大,就是因為内有皇太後诏命關照,外有荊州分陝強援。
雖然眼下這兩股力量是處于斷裂之中,但隻要庾冰、庾翼能在中樞立住腳,便會成為這兩股力量的紐帶。
就算此前二兄庾怿并不支持他們,但若他們努力将此便成事實,庾怿又不是傻子,怎麼會可能甘于繼續再退回原點。
“眼下琅琊民亂事宜,正由葛氏交涉。
至于皇太後陛下是否也發苑诏于江北,這一點就連我都不知。
台内遣我出見,也是要問一問稚恭你究竟意欲何為。
那群鼠膽之衆是真的擔心沈維周順勢南來問政,所以不願亂象外露。
我家有什麼要求,大可提出。
”
庾冰講到這裡,神色也露出幾分陰險:“王深猷其人,不過劫餘一孽種,竟敢鬥膽至此與你謀險,此子斷斷不可久留!
其實此前皇太後也陰告于我,若是稚恭你今次能順勢剪除其家門,未來畿内執政宿守,必有我家一席之地!
”
政治之陰險毒辣便在于此,庾翼今次能夠直沖都下,少不了王允之在鄉土的配合。
而且如果不是因為當下四處動亂,台内也絕不可能這麼快就承認庾翼入都的既定事實。
但其實庾家在都内不過隻是邁入半隻腳,庾冰這裡已經在算計着出賣盟友以換取更大可能。
庾翼聞言後略作沉吟便搖了搖頭:“我與王深猷雖是虎狼相謀,但眼下尚非互噬時機。
我本來打算是先下都南,而後據此再取石頭城。
可是阿兄也說台内目下不乏險言中傷于我,可知我若還要執念強入石頭,必為時衆攻讦。
若是不入石頭,都南也難作久留,屆時台内若再有反覆,皇太後于此也難置喙太多。
”
庾翼說這番話,深意就是他連皇太後也不信任。
皇太後這個人每因勢變詐驚,缺乏韌性,換言之根本沒有主見,就算眼下做出什麼允諾,待到禍患消除,時過境遷,庾家兄弟還不能在都中立穩,再被台輔們掣肘阻撓兼陰說,庾翼這一次很有可能就是徒勞一場,灰溜溜滾出建康,甚至連曆陽都很難再留駐。
所以在不能拿到實際的利益之前,庾翼還是要保持與王允之的暗合,一點點摧垮台輔們的心理防線。
所以兄弟兩人商議一番之後,還是決定暫時不做表态,同時持續向都南增兵以施壓。
最起碼眼下他們是已經沒有了後勤的壓力,取于都南物用之後,庾翼留在曆陽的餘部盡可以全都召來。
庾翼相信王允之那裡肯定也有能力進行下一輪的博弈,局勢發展越臨近一個危險境地,他們今次能夠從台城攫取到的權力便會越大。
所以短期之内,他們雖然仍是力弱,但卻占據了優勢,也就是借于江北強勢而狐假虎威。
真正的大老虎還沒出栅,台中絕不可能與他們内鬥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