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約如此明顯的暗示,辛賓如果還感受不出來,那就實在是太遲鈍了。
在經過最初的驚駭之後,辛賓強迫讓自己冷靜下來,草草應對幾句,然後便匆匆退出。
關于自己因何暴露,辛賓稍加思忖便确定應該不是自己這裡出現了什麼問題,最起碼早前在北地襄國時,祖約對自己的身份是沒有什麼疑心的。
最大的可能還是在南來途中,尤其是進入豫南之地後,祖約才得到機會頻頻接觸豫南人家,或許這些人當中,偶有人便識得他所冒充的那個秦肅秦子重,因而才讓祖約對自己生疑。
有了這樣一個猜測,辛賓便又想起早前祖約召見言道刺殺驸馬雲雲,當時他就覺得此議透出一些古怪,且後來也沒再聽祖約提起。
如今想來,祖約多半是在那段時間裡察覺到自己身份的蹊跷,但卻猜不到自己的來曆和目的,因而以此做出試探。
而當時自己的反應,對于懷有疑心的祖約而言,已經很是說明了一些問題。
那麼,這一次祖約請自己幫忙又是為了什麼?
難道還是要再作試探,以确定自己來自淮南?
那麼他的目的又是什麼?
在返回營地的路程上,辛賓已經想了很多。
以他身負的使命以及所處的環境,凡事稍有不尋常,都要細作思量,一個細節的忽略,與他而言便有可能是滅頂之災。
祖約已經對自己的身份起疑,這一點已經可以确認了。
而這一次給自己行以方便,讓他有機會派人離軍去傳遞消息,這當中或許還存在一些試探意味。
畢竟上一次的談話,自己的态度雖然有些問題,但也并不能就此完全确定他便是淮南所遣。
至于這一次試探,祖約的目的是什麼,辛賓很快就排除了最差的結果,那就是祖約要借此掌握更确鑿實證以揭發自己以免受他連累。
奴軍闊行至此,兩國大戰在即,可不是什麼講道理的時刻。
假使祖約真的擔心會被自己所連累,那麼單憑一點捕風捉影的猜測,就足以讓他喪命,根本不必考慮什麼冤殺錯殺的問題。
當下的情況是,祖約已經發現了自己身份的可疑,非但沒有揭發,反而主動幫自己創造傳遞消息的機會,并且言中不乏有為自己掩飾的意思。
所以在思忖良久之後,辛賓才漸漸确定,祖約是希望借助自己的身份,以達成其人某些目的。
至于這目的為何,辛賓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一點,必然與效忠羯胡無關。
近來祖約頻頻與自己探讨羯胡兵員構成,以及各部之間或深或淺的聯系和積怨,有許多已經遠遠超過了他這個幢主能夠接觸到的層面,甚至已經上升到羯胡内部極深層次的糾紛矛盾。
原本辛賓還以為祖約隻是苦悶過甚,以此閑聊解悶,現在看來,極有可能他是要通過自己将這些信息傳遞回淮南。
莫非他是想以此為階,再歸江東?
這個想法很快被辛賓否定,要知道祖約其人情況尚不同于如今還留在襄國的劉隗,劉隗是被權臣逼迫出走于外,本身并無謀害社稷的行為,所以還有再歸江東的可能。
可是祖約,乃是确鑿無疑的謀反,即便是再回到江東,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苦思良久,辛賓也猜不到祖約的意圖在那裡,或許是其人心思太晦深,或許是辛賓自己達不到那種層面也就無從猜度。
但既然祖約願意主動幫忙,辛賓也就不放棄這個難得機會,歸營之後當即便召來幾名龍溪卒心腹,用了整整一夜的時間,将過往這段時間來,從襄國至于如今,所有所打探到的消息,盡皆整理彙總,讓這幾人俱都默誦爛熟于心。
不敢付諸筆墨,一來風險太大,二來營壘中也根本沒有筆墨提供。
以口傳訊雖然難免有錯漏,但幾人分别默誦,然後再彼此印證,最大程度減少錯漏的産生。
第二天一早,祖約便派人送來出入手令。
于是辛賓也不再遲疑,當即便派五名悍卒出營,當中有三人乃是從淮南跟随來的龍溪卒,剩下兩個湊數的則是他在軍營中招攬的健卒。
大軍十數萬行止,周遭早已經成了無人地帶。
這幾人離軍之後,初時還向着祖約所給的那個地點奔行,可是随着離營漸遠,很快便轉變方向,貼着穎水縱馬向南。
同行那兩名健卒初時還不覺得如何,可是漸漸便就有所疑惑,但也不敢發問。
穎水上遊未成盛流,舟船南下還要依仗人力、牛馬拖曳而行,因而尚要落後于大軍幾分。
所以在水道的占據上,眼下的豫南仍是淮南晉軍占據主動。
所以探往前面的幾部先鋒也都避免過分靠近水道紮營,以免被南人所趁偷營襲擊,相對而言,水道附近奴軍活動不多。
這幾人不恤馬力,一路狂奔,沿途雖然也遇到一些羯胡斥候的阻攔,但因為所持中軍手令,那些斥候縱有盤問,也沒有問出什麼破綻,因而隻能放行。
狂行一個晝夜,早已經離開了陳郡範圍,進入到了淮南軍的活動區域。
到了這時候,幾人更加沒有了顧忌,很快便脫下奴軍衣甲。
而那兩個同行者眼見此态,當然也就了然,在那三人轉望來時,聰明的丢棄掉身畔弓刀,表示願意繼續同行。
這時候,馬力早已經枯竭,幾人便下馬牽着缰繩沿水緩行。
其實道途中他們已經遇到過幾次淮南軍輕舟快船。
但是由于那些舟船都在河道中央速行,他們靠近宣号時對方早已經遠離。
道途中幾人斬了幾根粗長的竹竿,殺馬取皿在衣衫上寫了大大的“沈”字,以竹竿挑起沿河而行。
又過了将近一個時辰,一艘載兵輕舟便從水面靠近過來,船上二十餘名甲士各持弓弩遠遠瞄準幾人,其中一個兵長模樣的開口詢問起來:“爾等何人?
”
“我兄弟幾人,俱是沈驸馬家人,受命過淮刺探敵情,因有所獲,飛騎回報!
”
這時候,那幾人也都是疲憊不堪,其中一個上前高喊回應,同時幾人也俱都丢棄戰馬弓刀,孑然而立以示無害。
船上兵長示意他們涉水行至淺灘,這才靠近過來,而後幾名甲士躍下水流,用麻繩将幾人捆起,口中則說一聲“得罪了”,而後又将他們所丢棄的弓刀戰馬撿回,這才輕舟速行往南面穎口而去。
越靠近穎口,水道并兩岸防務便越嚴密。
歸程中這幾人又數次換乘戰船,屢經盤問,才總算抵達了穎口水營。
郭誦親自出面,稍加盤問一番,然後便命人即刻快船将幾人沿淮送入壽春。
一直到了傍晚時,幾人終于抵達壽春,而後便被百數兵卒簇擁送入壽春金城,總算得見少主,一個個神情俱都不乏激動,當即便大禮拜下:“郎君,我等不辱使命,獲訊歸國!
”
“辛苦你們了!
”
這幾名龍溪卒兵衆,沈哲子都有印象,眼見他們神情萎頓,疲态濃厚,一時間心情也是不乏激動,當即便命人将他們奉請下去稍作休息。
然而這幾人卻擔心一旦松懈,腦海中記憶或會有遺漏,俱都拒絕,準備即刻回禀。
于是三人各置一處,俱有書吏負責記錄他們所言。
三份情報湊在一起稍作對比,果然有一些出入差異。
趁着他們記憶還是鮮活,又彼此對照修改,忙完了這些已經到了夜深。
待到那幾人總算完成了使命,心頭大石落地,甚至有兩個當時便就昏睡過去。
他們這将近一年的時間裡,俱都生活在龐大壓力中,歸程又是一路狂奔,當中所透支的精力,遠遠超過竟日鏖戰,一旦沒有一口氣繃着,實在再難保持好狀态。
沈哲子吩咐将這幾人送下去妥善安置榮養,然後才拿起那一份最終完善的情報,仔細閱讀起來。
這一份情報,涵蓋面極廣,幾乎可以說是這些北上之人從入境到歸國的遊曆記載。
小至風土人情,大到奴國朝堂風雲,俱都有所涉獵,内容之翔實,遠勝于沈哲子此前所積累一些南渡之人所言之舊聞,讓沈哲子對于石趙朝廷有了一個更加清晰全面的了解。
當然最重要的、眼下便可以用得上的,還是辛賓關于南來羯胡大軍的諸多情報。
這一份情報之全面具體,甚至連羯胡各部人馬所屬役夫、資用多少都有一個大概的數額。
單憑辛賓自己,當然不可能做到如此詳盡的資料搜集,其中絕大多數都是來自于祖約。
祖約雖然在奴軍中一直都是被軟禁散置的狀态,沒有什麼實際權柄,但是因為常年坐鎮豫南,每每有事,石虎還是多要垂詢他的意見,簡直就相當于一個高級軍事參謀間諜。
由他所提供的情報,不隻每多機密,而且還更具針對性和概括性。
在這份情報中,辛賓也直言消息來源,并且詳述了祖約其人北投後際遇種種。
至于這些消息究竟是否可信,則就交由沈哲子自己取舍判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