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場鬥将,一刀斷人生死,這不知是多少人的夢想。
而當這夢想真真正正實現于眼前的時候,在場觀望之衆,感受并不相同。
建德宮外那些擁從至此的襄國民衆們,在眼見到如此威武壯闊的一幕,氣氛先是陡然一凝,之後便爆發出山呼海嘯的喝彩聲。
特别是當徐無病繼續上前高聲邀戰時,這些人的情緒可謂被引爆到了極點,紛紛向着城牆上的羯軍們呼嚷叫罵,此前那種長久積威、令人壓抑的恐懼頓時一掃而空,取而代之則是對王師悍将的敬慕、以及那種按捺不住、與有榮焉的自豪感!
原來骁勇兇悍、戰力無雙并非胡人獨有的禀賦,他們諸夏人家同樣壯士标立,殺胡如刈草,絕非生來便要任由胡虜們虐待戕害!
“賊胡可敢再戰!
”
波濤一般的聲浪湧動,如有實質般沖擊拍打着建德宮的宮牆,至于牆頭上那些羯國貴胄部曲私兵們,臉色自然談不上好,驚怒交加,氣氛凝重。
此前力主出戰且笃言城外亂民不堪一擊的那幾人,此刻臉色更是灰敗異常。
雖然直到現在,他們仍然堅信自己的判斷沒有出錯,特别是随着士氣鼓噪、軍伍活躍起來,那種雜亂無章的陣勢更顯示出這些的确隻是一些臨時拼湊起的烏合之衆,絕非訓練有素的行伍戰卒。
但他們卻沒有想到,在這一群烏合之衆竟然還有如此精壯悍勇的猛士,方才那一刀劈殺馬上敵人的勇猛,真要說起來,其實也算不上是什麼驚世駭俗的手段,無論膽氣還是勇力,羯軍之中特别是主上石虎身邊也不乏能夠匹敵者。
可他們又不得不承認,此舉給人心帶來的震撼确是極大,這一點隻需看一看宮城外那些亂民們狀似癫狂的表現便能明白。
雖然一次振奮人心的壯舉也不足以将這群亂民打造成精銳之師,但越是這種并不精擅軍事的民衆們,一旦被煽動起來才會更加沒有理智,敢于搏命的纏鬥厮殺,哪怕是訓練有素的精兵與之對戰,都難免要傷亡慘重。
所以城頭上這幾人心中明白,眼下絕對不宜再作出戰,以新喪銳氣之軍迎戰鋒芒銳盛的亂民,哪怕之後能夠憑着能夠堅持的韌性取勝,其代價之高也絕對是他們這些人所不樂意承受的。
但是人心秉性千異,城頭上這些羯軍也并非盡數都是穩重務實者,眼見初戰受挫之後賊軍又叫嚣不止的邀戰,特别是此前出戰那幾百兵卒在将主被斬殺之後,之後便也随之崩潰,能夠逃回者寥寥無幾,大半都沒在随後一擁而上的那些亂卒中,或被擒獲、或被虐殺。
這些羯國權貴,向來都視城中寒伧特别是那些晉民人命如同草芥,此刻眼見到雖然算不上同袍但也總算是同伴的兵衆被屈辱虐殺,一時間俱都怒意勃發、特别是一些年輕人,更是忍不住便要直躍下宮牆,死戰洗辱!
“停下,都給我停下!
不準出戰!
賊衆氣勢正嚣,絕非出戰良時!
”
襄城公石涉歸頓足怒吼,之後便命人緊閉宮門,不準兵衆擅自出擊。
此刻石涉歸心情也是惡劣至極,他也實在沒想到自己新獲起用,便要面對如此惡劣局面。
除了宮牆之外這些集結起來的亂民,此前沖破襄水防線而沖入城北那些街坊的民衆們同樣是一樁隐患,更不要說還有一路晉軍正在宮苑内部燒殺作亂。
而他手中能夠倚用力量,不過是這些人心旗号俱都駁雜不能統一的各家部曲而已。
原本寄予厚望的禁衛部衆,此刻早已經不知被人潮沖到了何方,即便是他們接受到此前石涉歸的指令,眼下連建德宮都直接被亂民正當堵住,他們也不敢再貿然向此靠攏集結。
“等一等,等一等……亂民易躁難久,不能專精攻防,不久之後必會氣勢衰竭……”
石涉歸口中這麼說着,但對之後事态發展全然不敢再抱樂觀之想,難免又念及釀成如此惡果的太子石邃,又忍不住恨恨罵道:“主上如此英壯主公,何以養成如此豚犬劣子,竟還将之置于儲位,簡直就是……”
講到這裡,他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态,忙不疊閉口,轉又望向其他同行入宮的人,歎息道:“諸位各自職事、官爵暫且不論,但既然能群聚在此,可見也有忠義報國的心迹。
眼下咱們并在此中,禍福已是一體,要麼固守宮禁,等待主上歸國計功封酬,要麼并沒此中,為城外賊民挾持羞辱!
實在不宜再做狹念自守,否則必為亂賊逐次攻破!
”
衆人聞言後,也都神情凝重的點點頭,表示明白其中輕重。
如石涉歸等曾得皇後召見付以權柄的還倒罷了,而其他人這會兒則充滿偷雞不成反陷于此的無奈與懊惱,心中對于肇事者的太子與鼓動他們奮起的領軍王朗也充滿了怨念。
宮牆外那些民衆們眼見羯軍首戰失利後便閉門不出,一時間自然更加志驕意滿,紛紛鼓噪上前,已經打算開始強攻這往年在他們看來雄壯而不可侵犯的建德宮。
兵尉徐無病對此并沒有阻止,他也想借此試一試建德宮防究竟還存多少力量,陣斬敵将算不上什麼太大功勳,但若能籍由這些民衆攻入羯國皇宮,才算是一樁真正值得誇耀的殊功!
眼下的徐無病,還不知将主沈雲早已經在這座宮城中縱橫數個時辰之久。
不過眼下他也并不擔心長久失聯、彼此錯過,隻要奮武軍主力還在襄國附近活動,建德宮前如此聲勢浩大的動靜必然能夠在極短時間内為同袍所知,繼而入此助戰。
建德宮從昨夜至今雖然幾番失守,先是石邃于此斬殺領軍王朗之子而入宮,之後就是各家貴胄私兵行入,但這并不意味着建德宮防就形同虛設。
畢竟這座宮城本身便代表着羯國最高的皇權所在,哪怕内亂之後羯國再怎麼内虛,宮城的修複還是重中之重。
此前入宮者各有所恃,以至于寬闊厚實的宮牆完全沒能發揮出原本的效用,如今在面對這些城南民衆的進攻時,則就将其牢不可破的堅固體現得淋漓盡緻。
建德宮牆夾壁複壘,城牆闊能跑馬,這也給那些兵衆們于城頭奔走、支援各方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至于城下的那些亂民、雖然蜂擁至此,但卻連基本的宮城器械都無,那平滑的宮牆外壁高達數丈,更難蟻附攀爬,于是他們唯一可用手段便隻剩下呼号恫吓。
但是随着城頭上抛石、箭矢的回擊,令得這些民衆傷亡加劇,此前的豪邁銳氣便也漸漸消退。
徐無病此刻也才意識到這種程度的試探,除了自身徒增傷亡之外,甚至連城頭羯軍的真實戰鬥力都無從壓榨出來,于是便也順勢收兵。
建德宮前地勢開闊,馳道直通襄水。
此刻天色已經漸晚,想要就近在此駐紮乃是下下之策,在繞行周遭端詳地勢之後,徐無病不得不下令人衆暫且後退到襄水之南,暫且宿守一夜,順便收撿城南一些木石之類,連夜打造一批簡陋器械。
但命令雖然下達,貫徹卻很不得利,這些民衆們日間憑着銳猛氣勢一往無前尚可,但包括劉度等各家在内的部曲,也很難做到進退有序。
得悉這一條命令的時候,不乏民衆居然以為局勢已經大壞,本來就是蜂擁虛附而來的一部分民衆們居然又離散奔逃出去,任憑劉度等鄉豪代表們如何呼号約束,收效卻是甚微,特别随着約束舉措激烈起來,民衆們的抵觸便也越發明顯。
從建德宮外到襄水岸邊,不算太長的距離之内,原本還頗為壯大擁衆的部伍規模,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起來,原本因聲勢浩大而聚集起來的近萬民衆,真正能夠抵達襄水近畔的堪堪過半。
而且随着夜幕越發濃厚,視野漸漸昏暗,這種離散之勢有增無減。
“襄城公果然穩重知兵,這些烏合賊衆果然大勢難久!
眼下是否需要攻殺一番,徹底殺潰這些賊徒?
”
建德宮牆城頭上,羯國貴胄們自然也察覺到那些亂民的離散混亂,不免一個個笑逐顔開,對于襄城公石涉歸也信心漸高。
“眼下賊勢還未衰極,追殺必有反撲。
趁此戰事稍緩之際,各路暫且休整回力,夜中猛攻一場,此亂則可定矣。
”
石涉歸撚須微笑,老眼微微眯起,原本心中因為禁衛離散的失落也消弭許多。
一想到之後他将成定亂首功,一旦主上石虎歸國,哪怕隻是為了維系人心,也不可能虧待了他,他的心情便更歡暢幾分。
大概襄國此番所遭受劫難終有竟時,總算也熬到了否極泰來的轉機時刻。
入夜不久,又有一則好消息傳來,原來早前盤踞在單于台、肆虐于宮禁内的晉軍終于撤離宮苑,正從西北方向繞城而過。
晉軍撤離後,西六宮包括單于台都被舉火焚燒,眼下博陵公石遵正組織宮人撲滅火勢,但料想即便搶救下來,這一片宮苑也必然成為一片廢墟,絕難再作居留。
但這與城頭上的各家貴胄關系并不大,他們是直到天亮之後才率部入救,就算主上日後要追究,也不會問責到他們頭上。
反而他們能夠在亂衆沖擊下保護住建德宮防沒有被亂民踐踏,無論如何都是一樁功勞。
“博陵公少年老成,兼能恭禮及人,如是觀之,倒是長不及幼啊!
”
好消息接踵而來,石涉歸也有些樂而忘形,于是在端坐城頭休息之際狀似無意的歎了一句,視線又若有若無的掃了周遭衆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