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艾有幸列席旁聽,感覺頗為奇妙。
此前他并沒有類似的經曆,畢竟僅僅隻是涼地一儒士而已。
但是關于神州陸沉、胡虜肆虐華夏的話題,平日也多聽人談論,言辭或是憤慨或是悲怆,不一而足。
可是他在席中聽到淮南衆人讨論羯胡種種,既無激憤,也無沉重,就像是在讨論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那令人談之色變的胡禍,他們隻是簡單道來,但是在這平靜氛圍之中,透露出來的卻是一種難以言表的自信。
這種心态,謝艾并不陌生,就像是他在治學中遇到什麼問題,這個問題不可謂不難,但謝艾在面對的時候,并無多少畏難,因為他很清楚,這個問題或許很難,但隻要他用心去深研,問題早晚會得到解決。
淮南衆人似乎就是這種心态,他們能夠心平氣和的就事論事,并不是因為他們小觑問題和對手,而是深知自己使命所在,讨論問題難易與否,那是看客做的事情,而他們的任務就是解決問題。
羯國如今分裂成數部,但并不意味着淮南軍事壓力就小。
一個人或許能夠通過各種取巧方式戰勝一個本來不可能戰勝的對手,但當一個對手分裂成數個,或許力量削弱許多,但卻令博弈環境變得複雜數倍都不止,會增加更多的變數。
中朝八王作亂、互相殘殺的時候,應該沒想到最後撿了便宜的是他們所看不起的雜胡義從。
胡虜次第而興,各自猖獗一時,大概也沒想到笑到最後的是代北不起眼的拓跋氏。
北魏拓跋氏轟轟烈烈漢化改革,結果卻被他們所忽視放棄的六鎮軍卒造了反。
六鎮軍卒,高歡獨擁五鎮,大概也曾有志吞天下的雄心,然而還是被宇文氏屌絲逆襲。
風物長宜放眼量,在原本的曆史上,石堪原本隻是石趙内亂中一個不和諧的小音節,而吳興沈氏也不過隻是江東高門眼中一個稍有個頭的小臭蟲而已。
誰又能想到,這兩方能夠成為眼下逐鹿中原的主力。
石堪的力量并不弱,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強。
其人所控制的疆域橫跨黃河和太行山,自邺城向西原本石趙的疆土幾乎盡為接納,而且接收了相當數量的羯國禁軍,單單安排在黃河要津枋頭便多達萬數人馬,至于其本鎮邺城,更是維持着最起碼五萬人的大軍。
這些軍隊都不可作烏合之衆視之,要知道這一路人馬乃是從羯國核心力量中分離出來,必然繼承了石勒所留下相當大一部分遺産。
這一點從其人快速向西擴張就可以看出來,早前淮南軍大進豫南,甚至就連遠及河内都有當地鄉宗人家願為聯絡,可是如今這一類的聲音早已經銷聲匿迹。
不過勢力大小是一回事,能夠發揮出來的力量又是另一回事。
不過沈哲子卻很清楚,未來這一場戰争并不能寄望于對手的内讧矛盾。
說起來這也是一件好笑的事情,石勒尚在世時,羯國各路人馬雖然有矛盾嫌隙,但最起碼還有一位共主,也正是國立蒸蒸日上的興盛頂點。
結果幾十萬大軍洶湧南來,反而不能彼此配合,矛盾爆發結果大敗虧輸。
如今看來,羯國已經分裂成幾部分,而且石堪其人威望也遠不足禦衆,但是随着淮南軍強勢崛起,眼下的形勢反而給他們提供了聯合起來、守望相助的可能。
此前幾年,雖然淮南重點在經營地方,但是沈哲子也不是沒有動念将河南幾部亂軍發動強兵圍剿,化解一部分邊境壓力。
要知道随着淮南軍推入豫南,淮水天險已經不足為恃,而整個豫南也無奇險可守,周邊漫長邊境可以說是全不設防。
尤其在正北有着陳光這個亂軍地頭蛇的存在,為了防備其人南來擄掠,淮南軍不得不在颍川、谯、梁之間備置重兵。
一旦淮南軍有了大舉集結用兵的迹象,無論是洛陽的桃豹,還是泗水的劉徵便俱都蠢蠢欲動,一副要抄淮南後路的架勢。
所以在沒有能夠速戰速決的笃定勝算前,淮南也被這幾路人馬牽制的不太從容。
豫南這樣一個平坦且無遮攔的地形,即便是重兵陳設的要塞能夠發揮出的防守作用也是微乎其微。
就像數年前淮南軍偷襲石聰所鎮守的谯城得手,如今淮南軍也面對着這樣的困境。
所以為了防備周邊侵擾,淮南軍除了在豫南大築戍堡以作警戒外,同時不惜重金打造出一支強大的騎兵隊伍,如此一來,才對周邊稍有震懾,營造出一個能夠快速發展的環境。
當然,這種對峙的局面能夠維持下來,也不乏雙方互相縱容的結果。
對于淮南軍而言,雖然集結重兵剿滅其中一部有一些顧忌因素,但也不是承受不起或要付出的代價。
但沈哲子還是縱容這個局面維持下來,其實他也是通過這些敵對勢力來擠壓境域周邊的鄉宗們生存空間。
人就是有一種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性情,淮南軍以王師自居,那些鄉宗雖然無力招架,但也頗有幾分有恃無恐,認為淮南軍不敢過分壓榨他們,甚至于暗藏異心潛謀。
沈哲子不願向他們妥協,也不想縱容淮南軍擄掠鄉野,索性讓那些亂軍蹂躏他們。
淮南都督府這幾年籍戶激增,于此也有莫大關系。
亂軍可不會跟這些鄉戶們講什麼交情,為了生存自然要玩命壓榨。
他們要麼依附亂軍,要麼南逃。
一旦逃離鄉土,那他們的意願如何就不重要了。
而周邊這些敵對勢力,自身也是有苦難言,他們一群亂卒,即便是偶得栖身之地,也完全組織不起生産,形不成穩定的統治。
想要生存,擄掠似乎是唯一選擇。
但是擄掠也需要成本,而且那些鄉宗塢壁也都是短期内不可再生資源。
眼看着淮南高速發展崛起,一方面是越來越嚴峻的生存壓力,另一方面何嘗不是存念将淮南當作豚犬飼養,間或擄掠割食。
最起碼就沈哲子所知,往來汝南進行商貿交易的周邊鄉宗,其中便不乏亂軍背景。
對此沈哲子也不過分打擊,隻是間或拎出一兩家來宰殺示威。
畢竟在商貿交易中,淮南得利更多,而且他也需要将這些亂軍釣在周邊,一俟準備充足,即刻撲殺。
這是一場頗為殘忍的生存對峙遊戲,雙方不乏互相縱容,可無論哪一方露出明顯破綻,馬上就會招至殘忍的打擊。
很明顯在這一場角逐中,淮南軍是占據絕對優勢,所以那些亂軍想要獲得更大的安全,便需要更加緊密的合作。
從這方面而言,石堪的勢力之所以能夠橫跨黃河,淮南軍也是幫了很大的忙。
如今周邊幾方中,實力最強的乃是位于洛陽的桃豹軍隊。
桃豹所部原本就是奴國南征大軍的一部分,雖然幾年前在懸瓠落敗一場,但當時淮南主要出動水軍,目的也是為了接應汝南軍民,并不以殺傷敵人為目标。
而後續的渦口決戰,桃豹并沒有參與進來,所以其軍力不容小觑,也因此敢于直入洛陽。
三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淮南軍始終沒有再緊逼洛陽,而奴國也是徹底分裂,因此讓桃豹在洛陽安穩的待了這麼久。
但要維持數萬人吃馬嚼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而且洛陽周邊中朝時期便混戰不休,而後又稱為兩趙交戰的核心地帶,早已不複昔日之繁華。
桃豹極盡維持,眼下大約應該還有将近三萬人的軍隊,但是其中有着相當規模的騎兵,所以威脅非常大。
而且洛陽周邊地勢頗為複雜,即便是淮南軍占據絕對優勢的兵力,也很難将之徹底捂殺在洛陽,一旦其軍再逃竄起來,對于淮南發展數年的商貿系統會帶來極為嚴重的打擊。
收複洛陽舊都,是一個極大的誘惑,可是衆将在讨論良久之後,最終還是決定不宜将洛陽當作首要目标。
亂軍之所以難對付,就在于根本就沒有守土的壓力。
而且近畔便有着淮南大敵,兼之南面的南陽又失守,所以桃豹不可能将洛陽當作一個根基之地來固守。
沈哲子還記得他過江第一戰,原本應該在合肥防守的奴将黃權突然出現在數百裡外的塗水,收複淮南一戰時奴将彭彪同樣是遠出野戰,也根本不寄望能夠大軍并進将桃豹圍困孤城。
所以第一戰的目标還是北面的陳光,先将豫州境内之敵掃蕩一空。
陳光本身的實力并不算強,雖然早年請降時吹牛不小,但過去這幾年在淮南軍的緩推之下生存空間也是越來越小。
但要對付陳光,便要防備黃河北岸的石堪。
所以這一戰,是要與徐州軍進行配合,兩線推進,淮南軍在上遊奪取蒗蕩渠,徐州軍則奪取下遊的枋頭,控制住黃河水道,然後再對境内亂軍進行一個徹底的掃蕩。
至于洛陽方面,則就需要谯王司馬無忌北上看住洛陽南面大門。
但谯王的南陽軍在正面戰場上未必是桃豹的對手,所以還需要淮南軍這裡有所增援。
這是一場地理跨度極大,而且戰鬥步驟極多的戰争,對于淮南軍也是一個極大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