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台各項事務越上軌道,雖然内外各邊諸事仍然繁多,但沈哲子卻變得越來越閑暇起來。
如今的行台,可謂人才濟濟,各曹司職明确,諸多事務有條不紊,甚至就連西征這樣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也根本無需沈哲子事必躬親的操勞,隻需坐鎮行台,揆持全局即可。
每天清晨卯時,沈哲子便自大将軍府抵達行台,早有校書将各曹事務綱列整理擺在案頭。
批閱這些事務綱列,可以說是沈哲子一天中最重要的事務之一,這樣才能讓他清晰掌握整個行台的日常運作。
輔佐此類事務的校書郎共有三十餘人,由兩名從事中郎分領。
這一個小群體便是整個行台中最親近大将軍的屬官,也是沈哲子處理整個行台事務的最直接助手。
這些校書的來源也頗為廣泛,如館院選送的優異學子、各曹長于庶事的吏員,一些親近行台的世族子弟,還有就是一些大将軍所發掘、打算着重培養的時流後進。
雖然這些人的主要任務就是抄寫、整理行台各種文牍,但是由于接近大将軍,自然也能分享到得以俯瞰大勢全局的視野,對于個人能力的鍛煉是有着非常顯著效果的。
盡管行台創立、運作的時日尚短,這些人大多還在磨練當中,少有能夠擔任真正重要的職務,但是整個行台對這些年輕人們也都不敢小觑。
而能夠得列校書,追從于大将軍身側,也成了時流年輕人們奮力追求的一個目标。
批閱事程,時間有長有短,若是沒有什麼非常重要或是大将軍特别關注的事務,往往一個多時辰就能結束。
但這種情況非常少,畢竟行台的行政構架雖然運作起來,但是許多長久積弊的問題還需要實際去解決,而這樣的問題就實在太多了。
所以往往沈哲子在批閱完畢之後,便開始分别召見各曹官長,詢問具體的事務進程。
如果事情牽連方面過多,往往還要召集各曹進行規模不等的商議集會。
一般會議如果能夠在上午結束,下午的時候沈哲子還要召見賓客,或是四邊郡縣入洛述職的官員,或是各方前來拜谒的使者和代表。
所以這所謂的閑暇,也隻是相對而言,相對于以往,沈哲子不必再深陷于具體某一樁事務中操勞,但如果具體到每一天,日程還是安排的滿滿的。
尋常行台屬官往往還有旬月定期的休沐,可是他真是一年從頭到尾都少有能夠真正閑暇無事的時光。
進入七月之後,行台最重要的事務自然便是關中戰事連續報捷,進展喜人。
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事情不得不加以重視。
随着行台西線用兵,河北方面近來也是躁動不已,枋頭謝艾便遣使來報,言是周邊所活躍的羯胡人馬增加倍餘,頻頻侵擾行台于河北所設置的屯戍據點。
謝艾的意思是,與其被動防守應對,不如集中河北兵力再予羯胡痛擊。
尤其目下南北對峙的前線邺城早已經殘破不堪,今次出兵或有望直接撼動襄國。
對于謝艾的這個提議,行台商讨良久,最終還是予以駁回。
誠然目下羯胡主力主要集中在幽、并地區,若果如謝艾所言奇兵陡出,的确是有很大可能直沖襄國。
可是目下的行台并沒有做好鞏固并擴大戰果的準備,甚至就連河内騎兵都被調回一部分參與西征戰事,目下行台在河北兵力并不算充足。
一旦河北發生大規模的戰鬥,單憑謝艾所部并不足以維持戰事,屆時甚至就連新經營的河東或許都要東向參戰。
可是河東軍力一旦抽調出來,行台于關中北面的經營便會出現漏洞,就算能夠守穩三輔,可是之後的出兵隴上甚至收複漢中都會受到影響,整個西線戰事都将因此擱淺。
而且枋頭地區還不是北患最嚴重的地方,黃河水軍西向參戰令得河道防線防衛不足,青州方向多有成建制的羯軍突破防線南來作亂,沈牧、李闳等各軍目下還在追堵圍剿,肅清地方,短時間内也很難調集北上配合作戰。
其實對于北上決戰,如今的沈哲子也已經不再過于急切。
雖然目下羯胡乃是王師最主要的對手,但他也很清楚,并不是說攻滅羯胡之後便天下太平、再無戈事。
邊胡次第而起,這一個勢頭并不會因羯國的消亡便停止下來。
與其一時要強負艱,将羯胡痛加誅滅,再疲于應對其他邊境胡虜的崛起挑戰,不如暫且将羯胡保留下來,讓其與北面諸胡彼此互攻、消磨力量。
行台則繼續穩紮穩打,收複南面失土,深作經營休養,以最好的狀态北上殺胡,将所有敢于窺望神州國器的胡虜掃蕩一空。
當然這也并不意味着行台于北事就是一味的被動容忍,各邊招募河北義勇、并且向河北腹心之地潛入的事務一直在進行着。
類似早年辛賓那種深入敵後,招引北面人士南來的行動一直不曾停止。
同時河北各郡縣境域也都是王師小規模練兵所在,而王師在這方面人、物所得要遠遠勝過羯國所得,民間南投之風也日漸洶湧。
在這種對峙的消耗中,羯國遠遠落在了下風。
最起碼王師于河北已經有了枋頭、河内等穩定的據點,而羯國在中原大戰後始終無力在河南營建據點,甚至黎陽、邺城等地接連殘破失守,這本身已經讓行台在南北的對峙中占據着絕對優勢的主動。
七月裡,長安業已收複的消息傳入行台,這雖然乃是笃定之勝,但河洛之間民心也是大受振奮。
沈哲子于行台得知此事後,即刻便召集行台群臣議事,原本已經準備多時的鎮撫事務也都需要正式實施。
行台方面以江虨假節為使西進關中安撫群情,另以江夏李充為京兆尹、琅琊劉讷為馮翊太守一同前往長安,至于三輔另一首長扶風太守,則留給桓宣自度舉薦。
同時以郭誦升任秦州刺史,主持于關中創制軍府事宜。
在這一路人員西進之前,沈哲子也特意與杜赫詳談一番,詢問其人關于稍後關中的經營整治有什麼看法。
京兆杜氏同樣是關中名門,尤其杜赫如今又主持行台政務,就算其人避諱鄉籍、于此不多做幹涉,但是于情于理也不宜将之完全隔絕事外。
“舊年鄉勢殘破,迫于胡威,不得不離鄉南投,幸得大将軍相助潦倒之際,才使此身不至于窮困枯槁,更有幸能為王事得盡一二才力之用。
離鄉年久,鄉情早有不同,目下關中情勢如何,我所知者同樣不得深入,行台群智衆策,并施為用,我于此中敢放言建策者也實在不多。
”
面對沈哲子的征詢,杜赫隻是如此作答,也并不掩飾自己回避此事的想法。
他與大将軍共事經年,可謂相知深刻,就算沒有弘農楊氏前車之鑒,從淮南至于如今的天中,也能感受到大将軍對于地方鄉宗竊奪王命公器的提防與打壓。
甚至往年許多于此相關的政令都是由他主持頒行,如今相同的境遇輪到自己,他自然也能端正态度,做出避嫌退讓。
杜赫能如此表态,沈哲子還是頗感欣慰的。
老實說,關中豪強之害還要甚于中原,這也是由于關中常年動蕩所緻。
雖然後續的戰事沈哲子并沒有身臨前線,但王師各路将帥也都有細報呈送,如果不将關中豪強打壓下去,關中是很難達于長治的。
京兆杜氏乃是首屈一指的關中世族,雖然目下鄉勢多有不足,可若能得趁大勢,依照其家于關中舊有的名望并号召力,死灰複燃、發展壯大是可以眼見的。
時人那種宗族、門第的情懷,并不是短期内能夠蕩平的。
尤其天下久亂,以宗族為單位謀存于亂世的作法更是充滿現實考量的選擇。
這一事實就連行台也不能罔顧,譬如江虨今次假節前往長安,就有一項任務是集結境域鄉賢,編寫《關隴門第考》,通過政治上的承認來安撫關中那些晉人豪強世族人心。
但從長久而言,打壓世族豪強也是行台必須要恪守不悖的政策,隻有将那些世族豪強各自所掌握的鄉資、人心扣取出來,才是能夠集權長治的盛世基業。
杜赫是沈哲子長久信賴、倚重的臂膀,過往這些年如果沒有杜赫一直幫忙主持操勞政務,沈哲子也難得于如此從容。
尤其目下大業未竟,他更需要這些重要的助手與他保持同一步調,不讓所謂的家、國概念混淆行台即定的策略。
尤其此前颍川庾氏在江東政變中的表現,更讓沈哲子對這種豪族抱團合作的統治模式不報信任。
今次關中事務,他特意征求杜赫的意見,其實也是在暗存警示。
他并不介意時人借由與他共事而作為重整家業的途徑選擇,這是人之常情,無可避免。
但最起碼眼下這個階段還遠遠達不到公心輕慢、私欲暗逞的時候,他也願意與這些功勳門戶共享盛世榮光,但那必須是在北伐功成、邊患悉定之後。
而在此之前,無論何人如果過分看重門戶得失而罔顧大勢的經營,他都必然要将之剔出隊伍,甚至包括他們沈家自己的族人在内。
“諸胡尚未掃平,大勢遠未稱定。
我與道晖,相約來年大業共誇,彼此心智磨砺,不為道中雜塵相擾。
”
沈哲子笑笑拍拍杜赫手背,又起身親自将杜赫送出自己的官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