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萬衆期待中,歸都報捷獻俘的隊伍終于抵達建康。
整支隊伍由七艘船隻組成,前三艘俱是多層的樓船大艦,其中第一艘艦船上運載着此戰表現出色、得功顯著的諸多将士,第二艘船上則載運許多合肥當地世家族人并土堆木雕的新複疆土模型。
但最顯眼的還是第三艘船,三層甲闆每一道船舷皆挂滿了串聯垂挂的首級,層層疊起幾乎将整艘大船的輪廓都給掩蓋,可謂猙獰而又殘忍!
其實在報捷隊伍的規模上,沈哲子和庾怿還是略有分歧。
在他看來,勝便勝了,這隻是一個開始。
來日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對于台中,通知到了就差不多,實在沒必要浪費太多精力于此。
不過他也明白庾怿所想,畢竟所處位置不同。
庾怿身上不隻擔負着已故大兄庾亮的舊罪,他自己也是素來不受時譽推崇,實在太需要一個标志性的事件來彰顯自己。
所以還是稍作讓步,讓庾怿組織起一個規模不小的報捷隊伍。
按照庾怿的想法,自然恨不得将整支豫州軍主力都拉上,将所有俘虜都押上,在都下徹底誇功一番。
隻可惜沈哲子太悭吝,隻允許他挑選俘虜兩百人、戰馬三十匹,不過斬首上倒是不吝啬,就連去年在塗中人家手裡買來的羯胡首級都搭上許多,裝滿整船。
台中降诏,報捷船隊可以直入都内,可以沿着秦淮河一直駛入朱雀大桁附近,再登岸整隊入朝面君。
當船隊駛過水門、直入都中時,整個秦淮河兩岸已是人聲鼎沸,圍觀者将南北河堤俱都充滿,就連左近高高的坊牆上都站滿了人,一個個翹首以望。
整支船隊中,最奪人眼球的無疑是那挂滿首級的第三艘船。
雖然京畿屢經動蕩,民衆們也飽受兵災戕害,多見屍橫遍野的人世慘劇。
但如此多的首級層層疊疊懸挂在大船上,幾乎結成一座漂浮在水面上的樓閣,給人帶來的視覺沖擊之大,也真是無與倫比。
尤其這些首級,乃是傳說中啖肉飲皿、窮兇極惡、無惡不作的羯奴,這給人帶來的心理感受則更加玄妙。
在經過最初的驚悸而不敢細睹之後,民衆們情緒便漸漸有了變化,這些奴賊窮兇極惡又如何,如今還不是一個個被殺戮枭首!
于是人群中開始爆發出一陣陣的哄笑聲、喝罵聲,乃至于不乏人直接跳下秦淮河泅渡到樓船近畔,奮力拉下一二羯胡首級,高舉雙手攥着那首級掄起。
待到這些人泅渡上岸,一個個英雄一般接受圍觀者歡呼!
而那些被摘下的首級,則飛快傳遞到人群中,有的被暴怒者踩踏粉碎,有的則仿佛蹴鞠一般被踢打傳遞,骨碌流轉不知到了哪裡。
人群中有心思活泛的商家看到這一幕,已經在動念稍後是否能借着這一股熱潮、購買一些奴首做成蹴鞠,售賣牟利?
畢竟奴賊作惡累累,南北俱受所害,但真正有機會上陣厮殺斬虜的卻畢竟是少數。
若将這些世仇豺狼首級踐踏足下,想來應該會極有市場!
都内民衆歡呼連連,躁動不已,而船上的載客們也是心情激動,不複淡然。
第一艘大船上入都報捷的将士們,不乏來自勝武軍的兵長,比如莫仲之流。
這些人或是原本江州兵戶子弟,或是南北流竄的遊食流民,何曾見過如此繁華昌盛的大都邑。
一個個雖然還是披甲挺立、一絲不苟端立船上,但雙眼早已經控制不住往兩岸遊弋張望。
那龐大的坊區,井然有序的民宅,高低錯落的樓宇,還有充塞于街巷堤岸的歡呼民衆,每一幕都是他們不曾見識過的風光,漸漸便覺目不暇接。
“以往都下也多受兵害,破屋殘瓦,街巷堵塞,廢墟成片,遊食哀号,較之江北廢土也并無二緻。
何以會有今日盛态?
我們的将主沈侯,早年百騎歸都,力破萬數亂卒,定亂興廢,赈災救民……”
江虨在甲闆上前後奔走,語調慷慨激昂為這些入都的将士們講解建康城往年的曆史,從大略到細節,如果手裡持着一根三角小紅旗,那就是一個再稱職不過的導遊:“南岸方才過處,人車鼎盛,貨棧林立,便是都下最繁華之西市。
往年隻是秦淮河畔一片淤塘,葦叢成片,蚊蠅群飛,臭不可當,人皆避行……”
“将主使人大力深拓,廣作興建。
如今淤塘不複,倉棧拔起,已成華邑……來日還要在都中逗留多日,諸位俱可樂遊畿内,隻要稍後往鼎倉報備軍号,皆可因功而支取錢糧耗用。
這是我等豫州卒、勝武軍才有之特權!
都下冠帶雖多,于此實在不及我等寒卒!
”
“将主高義!
”
将士們聽到江虨那舌綻蓮花的講解,雖然不甚明其意,但一個個也是眉飛色舞,彼此對望,蓦地爆發出一連串的吼叫。
岸上民衆們聽到這陡然爆發出的吼聲,不少人都是吓得一愣,繼而便不乏紛紛,這些軍伧們到了他們地頭還敢不老實?
要給他們一點顔色瞧瞧!
“沈侯威武!
驸馬……”
巨大的聲浪鋪天蓋地而來,就連江波都為之震蕩不已,艦船也起伏不定。
艦船緩緩停靠在了大桁西側,早有台臣等候在此,待到報捷隊伍列隊下船,便匆匆上前一番禮問寒喧,而後便開始交代一些稍後入台城需要注意的一些禮節事項。
不過這些台臣們在交代事宜的時候,視線總是忍不住飄向後方那艘挂滿首級的大船,心内莫名便感到有一絲來者不善的意味。
大亂之後,江東新定,這一次江北首勝,台中也是極為重視,收到捷報之後,便開始準備一應禮節章程。
今日也是天公助幸,陽光明媚,天空萬裡無雲。
皇帝早在一衆台輔們陪伴下,于宣陽門前擺開儀駕,接見得勝報捷的将士們。
一番隆重禮節觐見之後,一行人便又轉赴太廟,告祭祖宗,獻土獻首。
一直到了傍晚時分,正式接見犒賞勝師。
凡豫州軍所屬兵長,俱都拔升三級,白身者俱都直升掃寇、掃虜,而未曾到場的沈哲子,也從原本的昭武将軍升為西中郎将!
盛大的慶典一直持續了整整兩天的時間,官方的慶典雖然結束,民間的餘韻卻是方興未艾。
今次斬首之羯胡,俱都懸首大桁,而大桁周遭也不再嚴禁小民靠近。
一時間都内民衆乘船遊賞蔚然成風,不曾見過羯奴模樣的吳人要去開開眼界,而受羯奴兵害而背井離鄉的僑人們則多備彈弓鐵丸,遠射奴首以作洩憤!
位于秦淮河南岸的摘星樓附近,近來也是遊人雲集。
每逢都中有大事發生,摘星樓這裡總會有奇趣别緻又壯觀美妙的舉動,這已經成了都内一個傳統。
雖然已經得知沈侯今次并未歸都,但民衆們還是多有期待,隻可惜摘星樓仍是門戶緊閉,這讓歡慶氣氛都顯得不夠熱烈,讓人頗感怅然若失。
沈哲子沒有随師歸來,不獨民衆們感到遺憾,台城内也是不乏怨聲。
久不臨朝的皇太後,自從捷報歸都後便又頻頻出現在朝會上,每一次的臨朝,必定要提及的一個話題便是催促台臣們盡快落實具體的封賞問題。
早先犒飨軍士的軍号拔升并不算是具體的封賞,而更加具體的名爵和職事則要更謹慎得多。
今日的朝會,一些瑣事議定後,皇太後又慣例開口了:“江北之首勝,絕非複土辟疆而已。
國運久疲,因此而有大振姿态。
諸公臨朝日久,俱為國之肱骨,所見應是較之婦人遠為深刻。
來日之議封,這一點也要深慮在内。
”
“豫州所任,本是母宗厚用,殊榮倍享,獲功也是應當。
然則中郎将華齡少年,望宗嫡長,卻因國務而承大任,别父母,遠鄉親,妻室久離,知交難見,苦心勞形。
聞者無不愧歎,國之大用,何以獨迫少年?
冠帶之家,倍享國恩者,豈獨此一家?
幸在才大可恃,大功馳名南北。
諸公暇時歸府,自視子侪,能否安之無愧?
”
内侍傳完這一番話後,皇太後便起身退殿,留下一群台臣們面面相觑,不知該說什麼。
皇太後這是在為她家女婿鳴不平,講到出身,人家驸馬出身吳中豪富之家,生來便享用不盡。
講到才能,屢建功業,名馳南北。
就算是這樣,人家還不辭國任待在江北久戰之險地廢土。
再瞧瞧你們這群台輔,同樣也是倍享國恩的門戶人家,門戶中那些豚兒犬子哪一點又能比得上驸馬?
回家看一看你們那些賴在庭門裡榮養享福的兒輩們,你們就沒有感覺到一絲羞愧?
皇太後人雖然走了,但卻撂下這一番讓人無地自容的話,雖然表面上還是在鳴不平,但實際上何嘗不是因為台内遲遲不拿出一個封賞方案來而倍感不滿!
且不說台内諸公各自感想如何,反正今次朝會之後,都内這些權門家子弟可謂遭了殃。
以往便謹慎自持的還倒罷了,不過再得幾句勉勵表揚。
但那些浪蕩慣了的,一個個被拉回家裡倍受訓斥打罵,禁足家中,不敢出門招搖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