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之建康,梅雨過後,陰霾一掃而空,都下内外,一片繁榮祥和。
如今的建康城,長街筆直開闊,坊市井然有序,更有了一國都城的威嚴。
環境對人是有一種潛移默化的約束力,一個不修邊幅的邋遢人到了一個幹淨整潔、開闊明亮的廳堂中,自然而然會有一種局促感,會感覺到不自在,乃至于會改變自己以求能與環境搭配。
畢竟這世上沒皮沒臉的人還是少數。
以往的建康城雖然繁榮,但連真正的城牆都無,穿過長幹裡便是成片的窩棚,流民雲集,盜賊蜂擁。
官府也曾發力整頓,但卻收效甚微。
可是如今随着新城坊區次第建成,難民陸續遷入,即便暫時不得安置,也都被安排居住在都南等幾處聚居點中,通過做工換酬來養活家小。
所以如今的建康城裡,風氣一時大肅,民衆雖然也難盡衣綢緞,但麻衫短褐也都力求幹淨整潔,再也不見以往成群結隊衣不遮體、蓬頭垢面的模樣。
人之所求,先飲食而後衣裳,當儀表都被關注起來,可想而知生計必然也是有了保障。
當然環境也并不獨約束于小民,以往都下不乏狂飲競歡、招搖于市的權門子弟,但如今那些浪蕩子也漸漸有所收斂。
一方面是坊市立起,城衛管理更加方便,少了許多鑽空子的餘地,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妓館遊園都被集中遷到了城東青溪附近,都内已無多少玩樂場所。
年初江州一場兵亂,随後豫州用兵于北,說實話對于都内民衆并沒有什麼太深刻的影響。
大江橫淌隔成兩個世界,能夠引起民衆廣泛參與讨論的,不過隻是今日米價又升了幾錢。
但表面的無甚波瀾,并不是說整個建康城對于江北的戰事就漠不關心。
事實上正有數不清的人對江北之消息牽腸挂肚,乃至于寝食不安。
城西石頭城附近,一直聚集着都内各家仆役,對過往船隻密切關注着。
因為江州一亂至今元氣未複,所以西面而來的客貨船隻陡然削減變得稀少。
但每日也有二三船隻到來,每有舟船駛入水栅等待入城時,四面八方便會湧出許多人上前詢問消息。
那船主如果不明底細,還道都中民衆都是如此好客。
但是每每報上來路所在時,那些湧上前來熱切詢問的人便會作鳥獸散,将船隻晾在那裡,讓人十分尴尬。
從六月以來,類似的情境每天都要上演幾次,風雨無阻。
以至于石頭城内守軍都将之當作一景,甚至還要打賭明日會有幾艘船隻到來。
終于七月裡的一天,豔陽高照,接連兩艘輕舟自水門駛入停泊港口,類似一幕繼續上演。
有的人家仆役或是厭倦烈日烤灼而懶動,或是腳步稍慢落在後方,幹脆行到半途便折返。
可是他們剛剛退了幾步,便聽到身後響起了嘹亮的歡呼聲!
怎麼回事?
後方人心内還在狐疑,前方已經有人手舞足蹈往城内飛奔去,沿途灑下亢奮到了極點的歡呼聲:“大勝,豫州大勝!
沈侯大勝,全殲賊虜!
”
在這陽光明媚的夏日上午,以石頭城水門碼頭那兩艘舟船為起點,歡呼聲開始迅速向外蔓延,大量人一邊歡呼着一邊往城内飛奔而去。
“合肥大捷!
”
“豫州大勝,江北大勝!
”
“沈侯大勝,斬首數千!
”
西市乃是城内最繁華的地點,日常人頭攢動,也是最先受到勝報沖擊的地點。
但大多數民衆對那歡呼聲還有幾分莫名其妙和驚疑不定:“驸馬沈侯斬首數千?
難道都外又有亂事?
”
“老奴難道還不知,沈驸馬早已離都北上殺奴,如今捷報已經傳回,合肥已複,王師已達淮南!
”
聽到那些歡呼者的解釋,周遭民衆們也不能淡定起來,還待要詢問更多詳情,旁側貨棧中已經沖出人來叫嚷道:“王師大勝,驸馬報捷,倉中諸貨,百錢減十,共賀大功!
”
于是民衆們激情被徹底點燃起來,一邊往店鋪沖去,一邊口中叫嚷:“驸馬已複淮南,圍剿奴賊上萬!
”
消息就這麼次第往城内傳遞,也幸虧建康城規模還不算極大,否則等到消息傳遞到台城,或許已經成了“驸馬踏破虜庭,石賊世龍業已授首”!
但即便是如此,當台城内聽到城外叫嚷時,斬首之數也已經誇張到了數萬之衆。
幾座城門兵士聽到那歡呼聲,忙不疊向軍候兵長彙報,而得到彙報後,那些宿衛将領們也不能淡定起來,如此大數額的斬獲,莫非羯奴已經大舉南侵?
原本平靜如湖面的台城,此刻仿佛暴雨冰雹劈頭砸落,人人不安于室,各自奔走于外,想要打聽一些确實可信的消息。
也不乏人登上台城城牆,傾聽城下民衆歡呼,然而那歡呼聲越來越誇張變形,出于一人前後之間的吼叫已經從收複淮南又把王師挪到了南陽乃至于兖州,頓時讓人淩亂無比,不知該信還是不該信,也不知這些小民哪裡聽說的這麼多地名!
整個台城亂成一團,台臣們互相打聽也是衆說紛纭,根本就不知道該信什麼。
所謂收複兖州雲雲,掰着手指頭算哪怕一戰不打,驸馬也絕無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内狂奔到那裡啊!
終于在這一片茫然混亂中,北面太極殿外悠揚鐘聲響起,召集台内六百石以上者入殿面君。
于是衆人再也顧不得互相詢問,無論級别高低,紛紛往太極殿而去。
許多級别不夠的台臣自然被宿衛們阻攔于外,但也并不散去,隻是扯着嗓子招呼疾行入殿的官長稍後一定要記得傳信出來。
“王丞相來了!
”
“褚中書來了!
”
“虞護軍也來了……”
一幹台輔重臣也各自離開自己官署,壯年者闊步而行,老邁者一步三跳,姿态俱都引人發噱。
然而這會兒衆人卻沒有多少笑意,先到者一個個探頭張望,想要從這些到場的台輔諸公表情上看出一絲端倪,然而卻沒有什麼所得。
“報信者是否已經入台?
可有确鑿消息?
”
王導一路行來,根本無心搭理沿途衆人的詢問,殿前與其他幾位台輔碰面,卻見幾人臉上表情也是不乏茫然,繼而便轉望向虞潭問道。
虞潭掌管護軍府,如果得信,肯定是護軍府先得,更何況台内誰不知這老家夥就是沈哲子在台内的靠山。
至于還有一個不乏公然包庇的溫峤,近來卻因舊疾纏身在家養病,眼下也未到場。
随着王導一問,衆人俱都望向虞潭。
虞潭這會兒還在低頭揉着兩腿,他這把老骨頭一路跑來也是累得不輕,待見衆人俱都望來,當即便搖頭苦笑:“署内尚無捷報呈送……”
衆人聽到這話,俱都傻了眼,連護軍府都還沒有收到消息,那麼這勝報是哪裡傳來?
莫非是擺了一場烏龍?
“以沈維周離都之日而計,眼下王師必然已達合肥。
相持幾日而論,戰果應該也在近日抵都。
究竟勝負如何……”
褚翜沉吟一聲,眉頭已是緊緊蹙起,無論勝負如何,眼下一個還沒有确定來源的消息,已經讓滿城轟動,假使後續傳來戰事不利的消息,又該怎麼收場啊?
衆人聞言後,臉上也皆流露出一絲無奈苦笑,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他們心裡多少還是覺得這應該是一個假消息。
畢竟時間在這裡擺着,就算是直接沖入合肥快速擊敗合肥守軍,整理戰果歸都彙報,這一點時間也是不夠的!
當然這些人是并不知道,真正的大戰并不在合肥,而是在塗水上遊,與他們的直線距離不過幾百裡!
“消息雖然未定,但都下之民皆樂傳此訊,可見對沈維周寄望之高,萬衆渴勝啊!
希望沈維周能不負衆……”
王導歎息一聲,繼而說道,他與沈家矛盾雖然已經不可調和,但是上升到軍國大事,也是衷心希望能夠得勝。
畢竟江北戰勝,江東才能更安穩,一旦敗了,局勢将更加動蕩,對誰都沒好處。
然而王導話音未落,殿外人群後已經傳來高喊聲:“捷報,豫州捷報!
”
“是真的?
”
幾人對望一眼,眸中皆有震撼。
尤其虞潭更是老态盡去,一蹦三尺多高望見喊聲從何處傳來,疾令身畔宿衛将領說道:“速将報捷者引入殿中!
”
大勝,真正的大勝!
白紙黑字、确鑿無疑的戰報擺在衆人面前,衆人提着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不免略感失望,明明外間叫嚷已經打到了淮南,斬首萬餘,怎麼戰報上戰果才這麼一點?
心内生出一絲失落的同時,衆人不免啞然失笑,先前他們還覺得這捷報不像是真的,結果現在居然也受了那些愚鈍小民的狂言影響!
莫非在他們潛意識裡,也覺得那些荒誕不經的誇大言論,并非不可能完成?
原來不知不覺中,不管他們對那小子感官如何,對于其人都已經有了一種莫名的信任。
“沈維周,真國士也!
”
這一份戰報不隻交代了具體的戰獲,還有詳細的戰争過程。
于是衆人也都明白為何捷報會來的這麼快,原來戰鬥地點并非在合肥,而是在塗水!
沈哲子一旅偏師,殲滅俘虜黃權所部數千餘衆,甚至就連主将黃權都被斬殺!
紙面上的内容,自然難以面面俱到。
衆人看到這戰争過程,心内不免有些怪異感覺,都覺這個奴将真是活膩了,好好的合肥不待住,偏要跑到塗水去,結果撞上了更可怕的對手!
他難道不知道這小子是比庾怿還要難纏的家夥?
他可能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