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冀南時流們,大體上也能想象得到今次入拜結果不會太好,但沈牧如此之不近人情,仍然超出了他們原本的設想。
若是不想接受沈牧所提出來如此苛刻的要求,或許他們還有另外一個方法,那就是不再接觸王師,拖延着等待羯主石虎率軍南來,或者幹脆将他們所察知到的王師相關情報向羯國彙報,以此催促羯國盡快反攻。
但如此一來,便不啻于與王師徹底撕破了臉。
而且誠如沈牧所言,羯國同樣不是什麼好東西,就算是再歸冀南,他們同樣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按照羯主石虎的脾性,為了消弭此前大敗的惡劣影響,極有可能會是對他們加倍的殘暴壓榨。
更何況,即便是羯主石虎大軍南來,按照此前河南交戰的情況來看,羯國想要轉敗為勝、将晉軍複逐回河北,可能也是不大。
雙方很有可能就此在冀南之地對峙互攻,就此僵持下來。
說到底,還是王師在碻磝痛殲羯國石宣所部那一場大戰實在太過震撼人心。
雙方兵力相差仿佛,而且由于晉軍痛失先手還要落在下風,可一場大戰下來,羯國卻是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王師強悍而不可戰勝的形象已經在他們心中巍然豎起,也讓他們不敢再有什麼敵對王師的想法或行為。
這些人長久受于羯國統治,對他們而言,所謂同文同種、晉祚法統的号召力,還是遠遠不如這種絕對強勢兇悍的力量更具說服力。
也因此,他們在經過最開始的艱難掙紮之後,最終還是沒敢當面反對沈牧的要求,至于之後是否會恪守,大概還要心存幾分觀望,要看一看沈牧會酷烈到何種程度,或者羯主石虎又無奪回冀南的舉動,他們最終才會決定要履行幾分。
于是,除了那個倒黴的平原蔣錄之外,餘者鄉流便各作俯首,起身次第辭行,并表态歸鄉之後一定會盡力籌措物資、捐輸給用。
眼看到那些鄉士們全無要為他求請的意思,甚至連看都不再多看他,那個蔣錄臉上絕望之色不免更加濃厚,至于心中有無悔恨自己不該大意來見,外人那便不得而知了。
其實若說這個蔣錄找死,那也不盡然。
他雖然自知底子潮得很,但卻覺得羯國大軍南來在即,晉軍王師在冀南立足還未稱穩,應該也是迫切需要得到來自地方鄉流的支持。
在他看來,這就是他家機會所在,趕在這樣一個微妙時刻投誠,哪怕是需要大損家資,也能極大程度洗刷掉他家舊劣。
但沈牧卻是蠻橫且不講道理,不獨要進取他的家财,連他全家性命都不打算放過!
沈牧也并沒有再給那個蔣錄開口的機會,直接命人将之收押看管起來,另以手令傳告如今平原境中一路人馬,即刻奔赴這蔣氏鄉土所在,強攻破滅其家門。
之後沈牧便也行出這座佛寺,吩咐随員将佛寺中諸多荒誕不經、邪法器物拆除之後,将此地改為一處倉邸軍營所在,用以收存稍後自各郡縣中征發得來的錢糧物資。
看到那些冀南鄉流步履沉重的各自離散,沈牧想了想之後,便讓人再将那個清河崔真喚來,邀他同行返回興國津軍營。
崔真這一脈的清河崔氏,鄉勢早已頹廢,所以崔真也并無其他那些鄉徒當下所面對的憂困。
聽到沈都督邀請,他也不敢怠慢,便連忙行回加入沈牧的隊伍中。
這個崔真不擅騎馬,沈牧便也遷就其人,登上一輛馬車邀其同行。
崔真戰戰兢兢坐在馬車中,且不說此前所見被加以脔割寸剮之刑而慘死的寺中沙門,單單剛才所見,往年那些在各自鄉土中趾高氣揚的鄉士豪強們在這位沈都督面前一個個恭順如同鹌鹑一般,噤若寒蟬,不免更加深刻體會到洛陽行台、以及這位沈都督的權勢之崇高。
沈牧又小問幾句崔氏宗親情況,早前身在洛陽時,大将軍和他家幾名親長,也都提及要幫崔珲擇取一位族親少賢作為嗣子的事情。
沈牧原本對此倒不怎麼上心,他與崔珲本也乏甚長幼的交情,說什麼承受惠教之類,不過是客氣罷了。
但想到之後若果真成事,還會有一些不大不小的牽扯,便也索性先稍作鋪墊。
“河北之地,久受胡虐,諸多華族冠帶門戶因是不昌,世道如此,倒也談不上是家門子弟的過失。
抛開軍務不談,我家與尊府也算是姻親門戶。
此刻既然沒有外人,一些話我也就不避諱崔君。
”
又過片刻,沈牧态度就變得嚴肅起來:“王師既然已經過河,便沒有轉踵旋歸的道理,之後冀南此境,必将兵事昌盛。
而尊府舊居東武城,當下其實尚無攻略定計。
那些鄉豪邀你同來見我,可見兩家親戚之誼,在河北已經不算私密。
稍後羯軍或籍此而有騷擾尊府舉動,王師一時間也未必能夠照顧周全。
”
崔真聽到這話,心情也變得有些緊張起來。
其實這一點親戚關系,他此前也隐約有所聽聞,但具體如何還真的不是很清楚。
而且說起來,其實在沒有見到沈都督之前,崔真他們這些崔氏族人是不太熱衷談論此事的。
吳興沈氏雖然煊赫南國,但如今的河北仍是羯國石氏的地盤,他們這些鄉土崔氏也難因此受惠,常作談論,反而有可能招惹禍端。
還有一點那就是,跟崔家比起來,沈氏終究隻是江東一個新出門戶,可是他們崔家嫡女竟然委身為新出人家妾室,總不是一件多麼光彩的事情。
如崔真這些年紀稍小、對堂叔崔珲印象幾乎沒有的少壯族人,本身便鄉勢頹敗而不得志,對此還無太大感觸。
但族中一些年長的耆老,偶或言及此事,便要責怪崔珲不能持身端正,做出此種自賤招辱的蠢事。
也正是因此,當那些鄉豪人家找上門來的時候,崔家一些老人都拒絕出面,而是由崔真這個晚輩行上一遭。
崔真此行,既認識到行台、王師之勢力煊赫,通過這位沈都督對他的态度,也察覺到其家對與崔氏的這樁關系倒也并非完全的不在意,趨從心迹不免更炙熱一些。
此刻聽到沈牧講起此節,他便連忙順勢說道:“鄉勢破敗日久,門楣也隻是抱殘維持。
真今次倉皇來見,也是身負親長殷望,乞告都督垂憐,招引我宗親眷離此仁義不守之亂域,南向歸義……”
聽到崔真這麼說,沈牧便笑着點了點頭,他對這個崔真印象談不上好,覺得其人既無世事練達的務實之才、所謂大族熏陶底蘊似乎也欠缺一些,但總算并非全無自知之明,還是有幾分識趣的。
“既然你家也有此類心迹,那我也不算強人所難,稍後派遣一部遊師,跟随崔君返鄉接應家人,之後且暫留津口,待我請示大将軍之後,便安排你們過河入洛。
”
講到這裡,沈牧神情複又變得嚴肅起來:“崔君能來見我,我心裡着實欣慰,本也該有私情款待。
但你與冀南一衆鄉流同來,我心裡其實不喜。
你我兩家,自有姻親私情的往來。
但王師北伐,用事種種,都是關乎興複社稷、再造華夏的煌煌大業,決不可混淆于私情!
”
“你家本為河北地表人家,舊譽悠久,行走南北,也都無人敢于小觑,足堪安守。
但祖宗遺澤、親故蔭護,也絕非取用不盡之物,慎獨克己,才是大宗子弟守行不失、惜顧家聲的道理所在。
與那些據勢弄奸的鄉流豪武混雜同污,則是舍本逐末的愚蠢行徑。
”
沈牧擡起眼望着崔真,語調也更顯凜然幾分:“武人言談,都要直接。
今日所說,崔君你無論認不認同,又或能不能記得住,我也不作勉強。
但有一點請謹記,日後言行,若有讓大将軍身陷情理兩難之境,浩然天下确是不乏勇為大将軍排憂解難的壯義之士!
”
這一番話全無含蓄,可謂是說的一點也不客氣,因此那崔真在聽完之後,臉上頓時也湧現出激怒的潮紅之色,更覺得沈牧張揚跋扈、幾近目中無人。
他有心想要反駁幾句,但心中卻實在乏甚底氣。
而沈牧在說完這番話之後,便也閉上了眼,順便閉上眼做養神狀。
他自然明白自己這番話并不怎麼中聽,但本也沒打算要跟這個崔真或是背後的清河崔氏維持什麼親密關系,更沒有必要在敲打之際還顧及對方的感受。
之後隊伍行入興國津大營後,沈牧還有諸多軍務忙碌,随手指派一名參軍負責接待崔真,便告辭離去。
這半日光景,崔真心情可謂跌宕有加,先是因為了解到族叔崔珲與吳興沈氏關系多有親密,因是覺得這是整個家門契機,之後沈牧那談不上友善的态度又讓他心情變得忐忑不安,便也不能笃定舉族南投究竟是好是壞。
但無論他心中怎麼想,其實都并不重要。
他們家門、或者說崔真所出身的這一脈清河崔氏,眼下也根本就沒有更多的選擇。
而且聽沈牧言外之意,是非常反感他家再與那些鄉宗門戶攪合在一起,換言之若他家不按照沈牧的安排舉族遷出,之後隻怕便要喪失掉最起碼來自沈牧的庇護,他根本沒有讨價還價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