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南賊貉兒,真是欺人太甚!
黃權之流,狂悖匹夫罷了,不過小勝一陣,竟敢小觑我國中無人!
”
彼此近在咫尺,中間少有遮攔,南面梁郡稍有動作,彭彪自然得知。
所以當這情報擺在案頭時,彭彪也是又怒又喜,怒則南面那個小貉子實在小觑他,他不主動南下攻打梁郡就罷了,這小子居然敢主動出兵!
至于喜當然是因為那小子自己主動出擊前來找死,省了彭彪的許多麻煩。
彭彪此人正當壯年,雖然黑須黑發,但卻是不折不扣的胡人面目。
他體格魁梧,兩臂奇長,曾孤騎策馬持槊追殺數百敵衆,乃是趙國一位智勇兼具的後起之秀。
此時他正以指甲輕刮颌下短須,雙目微微開阖,仿佛盤卧在席的猛虎一般,傾聽着部将彙報梁郡豫州軍的動向,言雖不乏蔑視,但其神情則顯示出對于梁郡之敵的重視。
他所坐鎮的淮南,乃是整個淮西的門戶所在,祖氏宿敵舊鎮,位置之顯重根本不是孤懸偏南的黃權可比。
對峙數月之久,屢屢遊騎窺望刺探,對于南面的形勢也早已經了然于兇。
對于南人的統帥沈哲子其人,彭彪也頗有了解,老實說心内是不乏詫異。
這個南鄉貉子怎麼看,不過一個豪宗豚犬纨绔而已,居然能在野戰中擊敗乃至于全殲黃權,也實在令人刮目相看。
彭彪不獨隻有勇武,臨戰也是謀而後動,為了更深入了解梁郡這對手,甚至自壽春移鎮再往下的淮南城,而且早前親自率遊騎繞着梁郡城觀望良久。
隻是看得越多,心内則越遲疑,有些拿捏不準。
江東那一場動蕩,過去的時間未遠,按理說本就不可能這麼快便積蓄實力過江來戰。
這乃是整個趙國上下的共識,彭彪也是此類想法,所以在此前合肥之戰時,反應稍顯遲鈍。
接下來那梁郡城便在他眼皮子底下拔地而起,那人力物用不計成本的投入,簡直讓彭彪懷疑自己對江東的舊有認知。
如此一個場面真真切切擺在眼前,誰還敢說江東乃是久亂疲敝?
所以在權衡良久,彭彪還是決定保持對梁郡的壓力,引兵不發。
并非怯戰,而是權衡利弊作出的決定。
他并不是一個一味隻知殺戮的莽撞之徒,心内深知主上并沒有大力經營壽春由此大舉南下的想法。
否則也不可能在前年大軍攻破壽春後卻不堅守,隻是擄衆而還。
如今國中形勢略有不穩,并不适合大舉用兵。
而且早年主上對于早年未能攻破漢沔、直入大江頗有遺憾,所以在襄陽方面用心良多,戰事甚烈。
二來徐州淮陰方向,配合青徐水軍屢屢南下掠食,丁口資用斬獲頗多。
而壽春這裡,雖然地處淮中,但祖氏久鎮于此,民心多有悖逆,想要長驅直入并不容易,所以并不是眼下國中所看重的突破口。
正因深知這樣的局面,彭彪也明白他出鎮淮南,重點還非南掠,而是要保證這個淮泗戰線的完整,同時準備策應左右,是一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位置。
而且南人能夠這麼快速消滅黃權,又投入如此大宗的人力物力,可以想見乃是整個江東朝廷都極為重視的一個方向。
雖然南人羸弱,彭彪也不會自信到要憑自己一部,去挑戰南人傾國之力。
雖然眼睜睜看着南人一個重鎮在自己眼前拔地而起,總有如芒在背的危機感,但這對彭彪而言也是一個機會。
南人于此投入實多,必然會有大望。
他将此境形勢詳細上報,希望國中能夠關注此方,在軍力的投入方面有所傾斜。
然而國中的回信卻令彭彪大失所望,對于他的訴苦視而不見,反而嚴令他一定要謹守淮南,若再有失土敗陣有辱國威,便要即刻問罪!
禍不單行的是,他的主将石聰非但不隻讓他守住淮南壽春,而且還屢屢催促他南下大戰一場,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石聰的想法,彭彪也能略度一二。
這位主将與石堪俱為主上假子,然而石堪卻得封王爵,所以心裡是頗有憤怨,認為主上裁事不公,一直想要争取表現。
早前戰沒的黃權乃是中山王門下,若是自己這裡能夠得勝,既能讓中山王難堪,也能令石聰大出風頭。
對于石聰罔顧事實,一味隻想以自己部曲性命而邀功的指示,彭彪也是頗有暗恨。
想要讓自己用命,最起碼也要派遣援師增兵啊!
淮南這裡本就不是攻防重點,彭彪本部人馬于此,既要守住壽春重城,還要壓制住此境諸多蠢蠢欲動的塢壁主,同時擔負着策應左右戰事的任務,已是分身乏術。
然而石聰對于他的請告同樣置之不理,隻是率部忙着在豫州舊土攻打塢壁,擄掠人丁财貨,實在可恨!
盡管如此,彭彪又不能不重視石聰的意願。
如今國中派系已成,各自怨望互攻,他又不是主上從屬舊臣,若沒有人為他頂住壓力,被拎出來丢到合肥孤城的黃權就是他未來的下場!
所以近來彭彪也是不乏焦灼,梁郡城營建越來越完善,已成體系,屯駐重兵,而他所部本就不擅攻堅,想要啃下這一塊硬骨頭實在不容易。
但如果不能在今冬給予梁郡重創打擊,且不說石聰那裡沒法交代,單單梁郡那裡營建數月氣勢已成,冬日或是龜縮于内,但是來年春暖之後必然會有大動作,到時候他所面對的壓力則會更大!
正在為難之際,對面南賊居然主動來攻,這對彭彪而言,簡直就是一個極好的消息。
天寒地凍,水路報廢,正是騎兵逞威之時!
選在這個時機主動開戰,簡直就是愚不可及!
淮南與梁郡之間,雖無必守形勝之地,但也不乏戍堡小城。
隻要自己堅壁清野,将鄉野之衆驅至城中據守,遊騎奔馳于外,沿途侵擾伺機打擊糧道,乃至于趁着梁郡空虛直闖對方後鎮之地,此戰必勝!
如此一個戰法,本就是以騎兵離合之衆對戰步卒的經典安排,根本不需細想就在彭彪腦海中浮現出來。
江東步卒,多恃堅城,一旦主動出擊,則必然要仰仗水利。
所以南面那個沈哲子冬日出兵,在彭彪看來簡直就是狂妄找死!
然而這想法在腦海中存留未久,彭彪便蓦地有所驚覺,自己若是如此安排的話,簡直就是合肥之戰的翻版!
黃權同樣是堅壁清野,放棄堅城,想要自恃騎兵奔襲野戰,結果就死在了塗水近畔!
這麼一想,彭彪又猶豫起來,遲遲沒有下令。
黃權那一戰敗得讓人費解,雖然彭彪也多詢問黃權所部潰卒想要弄清楚,但那些小卒忙着逃命,又怎麼能說得清楚。
隻言片語,荒誕不經,反而讓彭彪更加迷茫。
臨陣猶豫不決乃是大忌,彭彪稍假沉思便即刻召集部将下令道:“分兩千衆增兵壽春,謹守城池不得有失!
百裡之内俱逐入城,不從調者即刻誅殺!
馳告淮上各部,各自守固!
”
嚴防壽春也是彭彪的作戰風格,先保根本再求得功。
不過他倒不覺得壽春會有什麼危險,此城祖氏經營多年,城高池闊,遠非偏師可破。
而且冬日水道枯竭,豫州水軍難動,徐州近來雖然也是動作頻頻,但還被壓在盱眙之下,也難越境迎合。
唯一可患就是境中那些塢壁主或要群起響應,但壽春城内外環套,即便有作亂也能快速撲滅。
更況且,壽春向東淮上戍堡衆多,雖然彼此不相統禦,但若壽春有失,徐州也将不妙,絕不會置之不理。
所以重點還是南面之軍,不能讓他們突破淮南防線,直接兵臨壽春城下。
所以彭彪是打算親自率軍應敵,他倒要看看那南土驸馬是真的狂妄找死還是另有布置!
一俟有了決定,彭彪便分令部将各自率兵布防,他自己則率千數騎兵,直接離城迎上對方主力。
即便戰不過,也能逃得掉!
彭彪所部坐鎮淮南,遠非黃權久困之師所比,千數騎兵俱都雙馬,離開淮南之後,掃蕩鄉野,擊破諸多晉人據點,一者将民衆驅至城池中,二者沿途取食。
一路南奔,彭彪所部很快便到達淮南最靠近梁郡的虎梁戍。
這一座戍城位于鄉野中一處山丘所在,丘陵形似虎脊因而得名。
原本隻是一座廢棄的塢壁,因為梁郡興起迅速,彭彪才又遣人将之修葺經營起來,作為南望前哨。
虎梁戍規模不大,囤放一部分糧草并百餘戍卒,原本還有兩百餘名遊騎斥候。
彭彪率衆到來便狹小難駐。
不過他也根本沒想戍守,一俟到來,便召來兵長問道:“南賊已至何處?
”
“尚未離境。
”
兵長垂首回答道,待見彭彪臉色已有不善,忙不疊又詳細說道:“前夜窺望南賊營壘異動,似有集結,而後兵出,即刻飛報。
但賊出十裡則宿,昨日行過三十裡而宿,至今未離塗上,還在百裡開外……”
還在百裡開外?
彭彪聽到這話,臉色已是一黑,虎梁戍已經是最靠近梁郡的前線堡壘,夏日水盛甚至都能看到塗水水波。
南賊前日出兵,至今還在百裡開外,兩天三夜的時間,居然連五十裡都沒有行過!
這是打算做什麼?
郊遊嗎?
那個南鄉貉子究竟靠不靠譜,到底是來不來打淮南?
還是故作姿态,隻為戲耍自己?